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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雷潜在回简正中道的一路上打了两套十足矛盾的腹稿。一边想这次就算许系舟再怎么跟他说错了错了喊他少爷求他不要生气他也绝不松口,打死不给许系舟台阶下;一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去偷瞄许系舟睡着的侧脸,多少无力的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完全消气,好一番里外搜索,除了掌心和左胸莫名其妙的痒痒,一丝火气也无。
结果到了地方,许系舟根本没给雷潜留任何表演的机会,车停的瞬间就猛地睁开眼——倒也不是装睡,只是真实的警觉——有那么一两秒钟的光景,许系舟好像是在思考自己在哪里,他并不慌乱,但依旧快速地绷紧了神经和身体,眉头也拧了起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高度戒备的姿态,戒备不知何时会来、何人施予的拳脚,也随时可能以命还击,像一头脆弱而又危险的兽。
他好像是总算想起来身旁坐的是谁了。但他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他和雷潜各自好好搁在后座上的大腿,那中间的距离,塞个雷鸣进去也填不满。一句话都没说,下一秒转身推门下车,头也不回的在青石板路上踩出一串又脆又闷的声响。
雷潜听见自己疲惫的叹息。钻出车子,他甚至还顺手扣上了西装唯一的那颗扣子,才大步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就像他和许系舟,原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居然要结婚。
就算不是和许系舟,雷潜其实也从未想过结婚这件事。
也不完全是因为陈冉和雷楠笙的关系。人要是习惯了总把自己的一切问题推到原生家庭上面,也未免太懦弱了。
对婚姻的抗拒,雷潜觉得这中间始终是他自己的因素更多。不会变的东西,不需要婚姻关系的保证;会变的东西,有没有婚姻也一样会变。结婚在他看来,既是自欺欺人,也是掩耳盗铃。而现在,结婚不仅是讽刺,更是束缚,是诅咒。就这样把两个完全不同人捆在一起,会不会原本还能至少成为朋友的人,结果却只能相互憎恨呢?
婚姻势必有着改变一个人的恐怖力量。雷潜想。看陈冉。看严敏。
看许系舟。
白天葬礼之后在盐巷真的精彩。
后来才知道,严敏来的时候和孔氏的车队擦肩而过。而晚到的越城吕家基本上可以说是全程目睹了严敏的发疯。虽然吕家比不了荣、陈、孔的势力,是个小家族。但对雷氏来说,也依旧是丢人丢到外面去了。
严敏是一直被“看管”在炉桥的状态。雷楠笙原本的计划应该也就是待到雷沛下葬。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她作为一个丧子的母亲,本质上并不曾做错任何事。
不让她去葬礼真的无所谓。以严敏的性格,她可能还未必想去送雷沛最后一程。
她只是一心想看看,杀死她儿子的人。
或有谁,竟在为她儿子的死手舞足蹈。
周伯彦认为严敏一定是跟着严家人出来的,首当其冲就是严穆父子。许系舟的观点要更复杂一些,他认为可能不像表面看着的那样简单,严肃和严艺可的可能性更大,但也有可能是杨家、刘家之类。
雷潜记起严立可说的那番话,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许系舟的想法很可能更贴近真相。雷潜从陈志力那里问到的东西,也可以侧面佐证。
但他心里更怀疑的其实是雷楠笙。
是雷楠笙故意“放”严敏来的。
严艺可的本事,或是杨永兴、刘祐成、赵佳声,都不可能做到在熔城、在雷楠笙的眼皮子底下把严敏从炉桥弄出来。
按照严立可的说法,严氏的分化已成定局。严敏的这场闹剧,也能让在场的人心里明白,到底谁悄悄地站在了未见得是雷氏家族,但至少是雷楠笙的对立面。
而这不正是雷楠笙处心积虑地把他打扮成一个丰满的肉铒,悬挂在水下三尺,想要钓上来的东西吗?
雷潜胆子并不小,但当时一刹还是被吓得够呛。严敏的模样,哪怕以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而言,也是相当可怖的。等缓过劲来,他其实想和严敏说几句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你说他伪善也好,无情也罢,他就是想说。但许系舟堵死了门。周伯彦大喝“拦着他”。也说不清楚他是指的雷潜还是严敏。雷鸣、雷厉、雷定和在场所有被改作雷姓的人,也绝无可能让严敏接近雷潜半分。
严敏也没说话。雷潜一度怀疑过她是不是说了的,只是听不清。那种被从嗓子眼里掐出来的,好像是内脏相互啃食才能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到底是蝉还是严敏。不确定。
她最后是被五六个男的从水里硬拖走的。雷潜看见里面有杨家人。
周伯彦的神情难以言喻。
远处严艺可的脸色更是耐人寻味。
本来要见面的许慎倒是,笑的。
雷潜满脑子搅和着那一刻定格的画面里,各式各色的人,五花八门的嘴脸。回来后灌下去的两杯白朗,在胃里上上下下跳着弹簧床。
厨房看他喝酒,动作极快的准备了野鱿鱼和火腿,但他就看了两眼,没有吃。空腹酒也没什么大不了。
回房间的路上看见了雷厉,他还以为是酒精加没消化的茶碱,他眼花了。
直到他带上房门,踢掉鞋子,抽出皮带,差点被裤子绊了个跟头,脱掉的外套随手扔在地上,衬衫背后的部分都皱巴巴的了,和早已扯松的、像根上吊的绳索一样的领带一起,硬往下扒。他中途有在浴室里撞了两下的,也不是撞到了哪里,喊痛喊的都有些迟钝。
回来时他只穿着内裤,头发吹到半干,拖鞋底下还有水迹。发现床头的灯开着,有个人被笼罩在柠檬色的灯晕里。他一时还没发现不对劲。
等想明白了。
“我艸!”雷潜吓的一激灵。
许系舟倒是老老实实的穿着睡衣,深灰色丝绸翻领的那种,意想不到的老派。但他现在坐在雷潜的床上,被一个掀起的被角半盖住了腿。
“你干嘛?!”雷潜本来就很难醉,这下更清醒了。喊完意识到不对,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对,自然是哪里都不对,怕被人发现似的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干嘛?!你有病啊许系舟?!”
他甚至往门和窗都各扫了好几眼。生怕被人捉奸在床似的。
许系舟好像被他这番离谱的举止逗笑了,但当时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房间里更离谱的绝对不是雷潜。
“大半夜你有毛病?”雷潜还在发作,可发作的他也只敢站在原地,一步不肯再往前了,“你跟严敏学的吗?装鬼吓人?”
“雷潜。”许系舟并不答他,只是自顾笑着说,“你要跟我睡觉吗?”
雷潜脑子嗡一下就炸了。
长久以来——其实也没有很久,不过这几天而已——缭绕在他心头骚弄着刺痒的种种情绪,越来越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雷沛”、“雷沛死了”、“许系舟”、“嫂子”、“结婚”,以及这个人每一句不同寻常的话、难以捉摸的表情,揉混成了一个恶毒的肿块,堵死了他在过去的时间里习以为常的、所有通往理智的路。
而现在这个肿块在他身体爆炸了,雷潜切实体会到了脑充血的滋味,那种一霎时收缩集中了全身上下的所有的血液,再想涌出,挤出,却被什么东西拦死在了血管里。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失了温,头却重的总想带着他摔倒进地毯里,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连眼睛都是血色的,屋里好半天静的只剩下空调、许系舟和他自己节奏凌乱的呼吸。
“你说什么?”他听见他用干燥的嗓音问,“你说什么许系舟你再说一遍?”
“你听见了。”许系舟说,但也全无所谓重复多少遍的样子,“我说你要不要跟……”
雷潜却立刻把手举到眼前,行动坚决地表达出让许系舟闭嘴的态度:“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不用说了我听见了……”
“来吗?”许系舟问。
“……”振作精神的深呼吸让雷潜的肺子都疼了。
“你听我说许系舟……”他抹了把脸,脑袋清楚些后,他多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尤其是一霎时暴露在许系舟面前的、他自己都没做好心理准备直面的阴私念头,和对比之下许系舟已然尝到甜头的、随时逼他就范的糟糕方式。
“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他说。他明白雷沛这件事是他错在先。他根本就不该提。但他是雷潜,有没有雷楠笙有没有雷家他都是雷潜。天生傲慢的他,除了对陈冉,任何事上都从来没有先低头认错的时候。越是那些他想明白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的事情,他越是不愿意先松口。尤其是对那些关系更亲近的人。
可能也是他感情总谈不久的原因吧。
在每一段应该是成年人的关系里,他总是太像个孩子,要人哄着。
而他现在知道了。真的被当成一个孩子,是多么难受。
“我们得把话说清楚……”他说,都有点结巴了,“不能老是这样。你让我先穿件衣服……你从我……从我床上起来,我们有话好好说……我们出去说……”
他心里在盘算着换间屋子说话,大半夜的要怎么才能更少的惊动人,被人看到他俩衣冠不整的从一间房里走出去或走进去要怎么解释,是否需要解释……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最重要是,就那一时片刻,他是真的想换了雷鸣。
太要命了。另一种层面的要命。
他的无力与崩溃,愤怒和无奈,他不知道许系舟看懂了多少,又有多少下一次下下一次会再被用于控制他情绪和他们的关系。雷潜自己是看懂了全部。
全部。
许系舟的每一句话他都当真了。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希望是真的。
太糟了。
许系舟可能只是在吓唬他。而他当真了。
太糟了。
他的愤怒,也更多的是为这毫无防备的被曝光的“当真”,就像他现在一样,半光着屁股的无法洗去的羞耻感。
“就在这说呗。”许系舟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连感情都演的十分到位,“这里最安全。”
“你过来点。”他说,还朝雷潜招手,“你怕我吃人啊?”
“许系舟你听明白了。”雷潜举着手,像是作为他们中间最后的一道战壕,“这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说这件事情,你以后别跟我来这套。你……”
他停下来,因为许系舟很突然的站起身,又把他吓得差点往后退了半步。但他定在原地,看许系舟按在他床上的手,把白色的床单拧出两弯好奇怪的褶皱,看许系舟睡裤垂下去的一瞬晃出的波纹,看许系舟赤着脚,踩着地板又踩上雷潜的地毯。许系舟终于站进光里,从雷潜背后照过来的廊灯打在他脸上,正准备继续发火的雷潜一下就噎住了。
“你……不是你……”雷潜说,震惊到语结,“许系舟你怎么你是……你是哭了吗?”
他不确定。但又很难找到其它解释。而他的震惊,不仅是对哭这个字眼本身,更是这个动词和许系舟这样一个说白了比他还更像雷家人的疯子放在同一个句子里。
“胡说八道。”许系舟分明也觉得好笑,他才没有哭,他只是眼睛红的像是哭过,“你哪个眼睛看到我哭了?你死了我都不会哭。”
谁死了他都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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