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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要求你以身相许的
容屿早先将栖岩送进楚宫后,席不瑕暖又回了趟安阳。冬月初下了场大雪,绵绵不绝一整月,用雨雪将江南整个裹了起来。房屋不抵厚雪,睡梦里压死了一家老小的事,频频发生,如今的江南瓮尽杯干,百姓便连觉也不敢睡了。好在灾情范围不大,容屿终是在陆子舆冬狩时,赶到了商州。
苏萧摇身一变容屿后,没两天冬狩便结束了。而几乎是前脚刚踩进靖川,安缕缕便病倒了。
这日一早,栖岩刚吃完早饭,慢慢悠悠从后厅慢慢踱到前厅,就看见容屿坐在椅子上,拿着本册子,一目十行地瞄着。栖岩:“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我一声?”
容屿翻动着内页,挨个问题地答着:“有一会了。不急。”
栖岩不动声色侧目,朝他的册子看过去,《灾情呈文》?栖岩皱皱眉,想起楚朔说的江南雪灾。她道:“找我什么事?”
他放下手里的呈文,思忖片刻:“流云寨日前外泄的毒药方子,应该在王后手里。”
那方子隐晦,银针试不出,毒性不烈,走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侵蚀心肺的路数。沈臣余拿着这方子,莫名被黑衣人救走——不难猜黑衣人是安缕缕安排去接应沈臣余的,其他细节倒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沈臣余出宫,为的大概就是这张方子。
想起往事,栖岩越喝越气——接应便接应,何故要出手伤人?苏娘年迈,如何受得了那一掌?她端起茶杯,冷着脸啜了一口。容屿见她蓦然一言不发,便伸手拍了拍她,顺着她不知何时岔出去的气。
下山几月,长心眼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栖岩一身敢爱敢恨的脾性,区区几缕风霜,暂且还抹不干净。早前忧服耳提面命教栖岩做人,再熟悉的道理,一下山都统统不好使了。她见妇孺被欺,正义感拔地而起,将不合身的道理统统抛之脑后,忘情地想着怎样将敌人除之后快。
容屿不着痕迹笑了笑,初出茅庐的傻姑娘有些义形于色的愤世嫉俗,也算情有可原。
堇瑟从屋外走进来,映着外头的日光,好似回到容屿身边,她才懂低眉顺眼是个什么意思。容屿吩咐道:“既是毒,肯定不是给自己用的。在摸出她目的之前,这几日,栖岩吃的用的,都要仔细些。”
堇瑟点头应下。
瞄见自己手腕上的宝贝,栖岩出谋划策道:“要不明日我去她宫里看一看?”届时她病没病,什么病,也不需要他们蒙着脑袋一通瞎猜了。
隔日,说到做到的段女侠,拎着几帖补药,朝楚后宫走去。
段女侠还未至宫门,先跟百尺开外驻守的羽林卫队打上了照面,这么大的阵仗,就差把楚后宫当成城墙守了。栖岩恭敬地朝领头大哥说明了来意,话音未落,两根利落的长枪就竖在了她面前,说这几日王后病重,楚王今早封宫,任何人都不许打扰。这两根长枪出的突然,栖岩下意识悚然向后退了两步,吃了个措手不及的闭门羹。
段女侠不死心,又猫着腰就朝后门前摸去,才发现卫队严严实实将楚后宫包成了饺子。她缩在角落里,满院子岁寒三友,没一个能替她出出主意——她若连门也进不去,万草链为她筑再多护障,她肉体凡胎的,也穿不了墙啊。
无奈之下,刚准备从长计议,一个转角,猝不及防撞上一人。容屿眼疾手快将栖岩拉进竹林,栖岩扶着额头,与容屿大眼瞪小眼:“你怎么来了?”
容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衣服,玉牌。”
见他对自己照料周全,栖岩心里欢喜,害羞时欲佯装正常,想说什么,嘴皮子不好使了,只能不自然地摆摆手:“你快走吧,我换衣服了。”
容屿失笑,多叮嘱了一句,转头走了。栖岩换好衣服,挂上玉牌,壮起胆子朝宫门走去。玉牌清脆,一路上丁零当啷,卫队下巴不长眼睛,全当她是个透明人,任由她一路畅通无阻。寝宫扑鼻的药味,呛的栖岩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眼明心亮地催了内力筑起护障,将那些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气味隔在外面。
内廷里有些仙风道骨的医侍正在说话,侍女伴其左右,煎药的煎药,誊写的誊写,生生支起了一个药堂。
栖岩探到内室,门关着。耐心等了好半刻,一个小侍女才端着一碗汤药,推开了内室的门。栖岩轻手轻脚,滑了进去。刚进门,气尚未放下来,便又吓的差点岔气。陆子舆坐在床沿,闭目养神,栖岩前脚刚进门,他后脚就睁开了眼睛——她手脚僵硬地站在门边,大气不敢出,这个时机挑的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陆子舆眼睛里挂着血丝:“放着吧。”侍女应声,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有多瞧分毫,好似对这个场景早已泥牛入海般司空见惯,利落的开门出门关门。
安缕缕脸色煞白,紧闭双眼,陆子舆喝了一口汤药,抱起安缕缕,唇对唇地给她喂了下去。栖岩立时禀住了呼吸,脸腾地烧了起来,陡然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从前在话本上不是没有这样眼红心跳的情节,她也一直看得顺手,可没想如今在眼前活生生上演,她竟然动弹不得了。
好在陆子舆喂的是一碗药,不是一缸药,栖岩趁陆子舆又做起了别的事,摸了些药渣,揣在怀里,马不停蹄地朝门口走去。路至偏殿,正巧看见沈臣余坐在桌边,眼神冰冷,食指攥着什么物件,指尖都近乎泛白。
栖岩脚步一顿,刚想走过去,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人进门:“姑姑,王君走了,王妃传您过去呢。”
沈臣余点了点头,传话的人便离开了。她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将手里的物什收进去。那是一个娃娃,是她老家的习俗,怀胎时便要做一个布偶,替胎儿挡灾,保胎儿顺利降生。
安缕缕知道沈臣余夫家流云寨,收罗天下奇药,便让沈臣余回了趟枥安。沈臣余偷拿药方的事情败露,不惜跟夫家决断,没想到回来后,安缕缕竟还逼她落了胎。如今,她家破人亡,罪魁祸首,成了她卖命多年的小姐。
栖岩跟着沈臣余来到内室,安缕缕前脚病的不省人事,连药都喝不进去,陆子舆一走,后脚神清气爽地就传唤了一屋子的人。栖岩本就怀疑她装病,如今眼见为实,也没太多惊讶。沈臣余迈进屋子后,熟门熟路的拿起一只玉碗,和一只白瓷瓶,倒下一粒药丸,递到安缕缕嘴边:“快吃了吧,殿下今日待的久,药伤身体。”
就在此时,栖岩眉间刹那发了些虚汗,她大梦初醒一般,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光顾着关心沈臣余,竟没算时辰,这隐身的护障,撑不了一时半刻。若是一会,她当着这么一屋子的人,来一出‘大变活人’,只怕她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栖岩正急地背后一身冷汗,突然殿外响起一个小姑的声音:“夫人,容世子在殿外求见。”
安缕缕闻言,连头也没抬,沈臣余便冷声道:“夫人一直未醒,如何见客?”
那门外的小姑应了下来,便夺步而去。栖岩一时大起大落,只是容屿这人,也不吃素,果然没过多久,复命的小姑折返,为难道:“那容世子说白日永世公主在附近与他走散了,他不放心,非说想请姑姑帮着在殿内找一找。”
容屿纠缠人的功夫了得,沈臣余终于有了出门的打算。栖岩瞄着门开的时机,紧随其后,迈出大殿,二话不说行疾如飞,朝没人的地方狂奔,没多久护障消失,栖岩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举起手,看着满手的冷汗——她痛定思痛,若下次再干出这种事,她非要亲手给自己来几记耳光。
容屿等在竹林外,一回头就瞧见栖岩一张脸白的跟衣服不相上下。他托住栖岩的背,栖岩察觉到内力徐徐透过衣衫布料传来,替她打理着疲惫的经脉,不知为何,脑子里翩然又想起陆子舆和安缕缕帐前的亲密,一时气短,不安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安缕缕确实没病,”说完,将怀里的药渣布条塞到容屿手上,“但说到底……这不干我们的事情,我们要管吗?”
容屿明白她的意思:“我们不方便管,却也不用刻意隐瞒。毒药方的事情,如实告诉楚王,剩下的,咱们袖手旁观即可。”
达成一致,二人便转身往回走,雨幕将落,路至御苑,容屿依旧半揽着她。此时栖岩腿脚有了力气,才惊觉容屿的手依旧虚搭在她的身后。栖岩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地朝前看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既然她恢复了,要不要提醒他收手?会太刻意吗?栖岩一边局促,一边想着,没注意路,被绊了一下。
容屿连忙扶住:“还是没有力气吗?还是脚伤没好透?”
见他手心渐热,作势又要渡内力,栖岩连忙推开他的手:“够了够了。”
一路走回住所,栖岩都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何容屿最近这么爱笑了,救人也笑,生气也笑,随便说句话也要对着她笑,每天这样惹别人心烦意乱,是被人附体了吗?这几日,灾情呈文他几乎不离身,想来雪灾令他忙的该是分身乏术,他却依然陪她待在这楚宫……当真只是受她爹所托照顾她吗?
栖岩回屋后,容屿将药渣交给楚朔,吩咐了一番,便赶着夜色离开了。栖岩望着容屿的背影,忽道:“你们世子活了这二十几年,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堇瑟闻言,半刻没接上话,想了许久,才拾起话茬:“姑娘关心这些做什么?”
是喔,她关心这个做什么?栖岩挠挠头,转身朝屋子里走去,朝她摆摆手:“当我没问。”
等容屿回来,栖岩正蜷着身子坐在榻上,手里抱着楚朔刚送来,正风靡靖川的话本子。故事讲一倾城世子,事事神机妙算,高出一筹,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又时不时瞥瞥面前这位披着夜色归来的真世子——显然又是一本照着容屿为原型的言情话本。
她不紧不慢放下话本,支着脑袋,朝容屿看过去:“楚朔这回带来的书,比之前好看不少,至少这回把我也编了进去,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你是如何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的?”
容屿不咸不淡瞪了栖岩一眼。栖岩起身:“楚朔说你去找陆子舆了?可拿着情报,换回了血魄?”
容屿没吭声,堇瑟熟练地上前添着茶水——也不知道这位容世子麾下最得力的副将,何时竟真习惯做起了闺阁侍女知冷着热的体己活。
“春节要到了,楚王盛情,留我们过节,”容屿啜了一口,“我答应了。”
“……春节?”
栖岩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在那一刻嫌弃起了容屿的办事能力——他本该去透露安缕缕的罪行,然后从楚王那里拿着血魄,带着他们四人功成身退不是吗?也不知道是楚王节外生枝的本事高人一筹,还是容屿立志不坚,两个七尺男儿,聊至入夜只聊出了个共度佳节。
“那血魄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拿?”
楚朔惊讶地看着她:“前几日就拿到了,怎么,世子没跟姑娘说么?”
栖岩面色一滞,无语地朝楚朔瞪过去,倘若他说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又马不停蹄地看回容屿:“既然拿到了血魄,还留下来过什么春节?”
楚朔又十分自然地接过话:“楚王说,若世子留下过节,开春就给黎阳招驸马。黎阳缠世子缠得紧,若是早日出嫁,世子倒轻松不少。”
“哦?”栖岩笑开,斜睨着容屿,打趣容屿的机会不多,她得把握,“人家堂堂一颗楚地明珠,你都看不上了?莫非日后你要上天娶仙女?”
容屿放下茶盏,淡淡扫她一眼。虽然消遣容屿的机会千载难逢,可是还得注意分寸,栖岩从善如流,不敢再笑,清了清嗓子,看向楚朔,公事公办道:“药渣查出什么名堂来没?”
楚朔道:“流云寨虽被灭门,好在有位出远门的管事逃过一劫,几日前被送来靖川,他说王后喝的药,正是那张毒药方子。”
“什么?”栖岩眼睛瞟了瞟,画蛇添足地压低声音,“她千里迢迢偷这毒药,难道是用来自裁的?”
容屿无语地扫了栖岩一眼:“吃饱了撑的?你再仔细想想。”
栖岩忽然噎住了,容屿端坐,一副正经的夫子样,仿若在检查着她的功课,正非要她读出一段晦涩文章的言下之意。她倏地沉默了。这药的确是安缕缕本人在喝,倘如不是她自己想不开,她还能坑着谁?
这几天阴冷,风肆虐而刮,朝暮不歇,撞上没有扣紧的门,仿若人低低的呜咽声。栖岩脑子忽然闪过陆子舆喂药的场面,她蓦地睁大眼睛,一拍大腿:“她,她,她想杀楚王?”
容屿勾了勾唇角。栖岩难以置信地看着容屿,半天没有动弹:“可她怎么知道楚王会对唇喂药?万一楚王没有亲自喂药呢?”
楚朔不以为意,低声一嗤,先一步开口:“只要她的目标是楚王,一次不行,多来几次,她和楚王朝夕相对,办法多的是,桥来桥上走,脚踢脚下消呗。”
栖岩一听,觉得十分有道理,连忙将这句生动的俗语记在小本本里。
容屿道:“我们能查到的,楚王如何查不到?若不是他放任,安缕缕早死了千次万次了。安缕缕不管是替谁卖命、替谁铺路、替谁觊觎他的王位,都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事。”
“他知道?”栖岩面色复杂,“知道还喂?”
容屿点了点头:“不将计就计,怎么一网打尽?”
栖岩不再说话,口鼻被浆糊封住了似的,一时有些难以呼吸。
容屿扫了她一眼,声音慢了下来:“做一国之主的,最不缺的就是狠心。他但凡有个偏爱,于仇人便是块趁手的把柄。安缕缕机关算尽,走到今天,即便有一寸是楚王对她的怜爱,可余下九寸,便都是万劫不复了。安缕缕自以为一切得心应手,却早已麻痹大意,落入陷阱了。她不懂君心,以为那是个软玉温香的东西,却不知道那里机关重重,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松动。”
茶水凉得快,容屿见她还是不说话:“失望了?觉着陆子舆逢场作戏、冷酷绝情了?”
“不是,”栖岩不咋呼的时候,声音细细软软的,见她搓着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无端让容屿心头一疼,“初见楚王,见他和王后情深,便觉得书里说的帝王无心,全不尽然,觉得这四海六合,也不一定就是风刀霜剑。我没失望……我不是失望,我……就是有点不适应。”
容屿转身,将茶盏递给堇瑟:“再接壶热茶。”堇瑟接过,转身出了屋子。门扉轻开,窜进一股寒风,栖岩陡然一个哆嗦,朝外瞥去,黑透了的夜幕,漏着压阵的雨。
容屿不自觉缓声:“帝王无情,世间便风刀霜剑了?那都学周幽王,为了褒姒,烽火戏诸侯好不好?栖岩,楚国谁都可以有血有肉,都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有他不行。克己复礼,按行自抑,是王族生来就要懂的道理。他肩负苍生,半刻都不可松懈,更没有为自己而活的余地,他若闭眼,丢的可是千万百姓的命。”
楚朔站在一侧,望着面前俩人,世子向来话少,如今却费尽口舌,也不知道是不是转了性子,还是急于将拗口的道理硬塞给栖岩。
栖岩静静看着烛火,她十分清楚,容屿口中的王族,远不止陆子舆。
这些话不是闻所未闻,可真躺在她眼前,她只觉得素未谋面,一切又有了陌生的释义,还字字入木三分。她的心头想起了许多的事,大多是她十二岁那年在暖宫错漏过的事,倘若她再大一点,再有心肝一点,也不至于在这个来不及的年纪,才难过地了解着父亲的一切。
她倏地看向容屿,他是朝国未来的侯君,楚王该懂的道理,他也得懂,楚王此时的全盘无奈,他日后也得妥帖咽下。栖岩伤怀,伤着伤着,又伤出一丝于心不忍。她支着脑袋,勉强打起精神:“父亲走的急,还未教我这些道理,好在你现在管着梁臻,这样的苦差没落到我头上,这样的恩德……这样,除了以身相许,你随便提个要求吧。”?
容屿皱皱眉头:“你不必特意挑出来,我不会要求你以身相许的。”
栖岩:“……”
“那就,”容屿细细思忖,含笑道,“一起过个春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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