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程意踏出商场的时候，微凉的晚风拂过他的头发和脸颊。虽然南方的夏夜仍然闷热而潮湿，但吹过的风还是带走了他的焦躁，似乎连酒劲也能消下去。
　　沈西朗和高医生走在他后面，而高医生揽住了沈西朗的手臂，行走时有些重心不稳——她穿着浅驼色的细跟高跟鞋，加上酒精作用，所以摇摇晃晃的。
　　她似乎不愿承认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反而一路和沈西朗有说有笑。
　　然后程意听见沈西朗小声地问她：“穿成这样能走路吗？”
　　而高医生笑了笑，又凑在沈西朗耳边说了什么。
　　好一对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爱侣。
　　程意收回打量的目光，心里乱成一团。
　　他不断催眠自己：程意，沈西朗已经是过去式了，你念念不忘的，只是18岁的沈西朗。他活在你的记忆里，靠梦魇敲骨吸髓地生存、趾高气昂地膨胀，像藤蔓植物一样慢慢占据你的心。
　　但无论如何故作潇洒，沈西朗依旧是他跨不过去的坎。
　　在晚风的吹拂下，程意原本模糊一团的思绪慢慢清晰开阔起来，他回想起了刚刚沈西朗说的话。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好像坚持自己回家，让沈西朗别送他。
　　“你的车没有停在地下停车场？”程意问沈西朗。
　　沈西朗道：“没有。我来的时候，商场外面的停车场有空位。”
　　沈西朗没告诉程意，当时他来得匆忙，不想浪费时间找停车位，直接停在了地面。
　　但让他焦急的原因是，Christy在微信告诉他，程意也来了。
　　程意张了张嘴，原本准备说些什么，但想说的话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沈西朗问他：“程意，你刚刚说找朋友来接你，他来了吗？”
　　程意一时语塞，他只是为了应付沈西朗，才不得不说了谎，瞎编了一通。
　　实际上，他准备自己走回家。
　　沈西朗没有拆穿他，而是给了他一个建议：“我载Christy和你回家。”
　　程意心虚地说：“真的不用了，我朋友等会就来……而且，也不顺路啊。”
　　程意刚刚问过高医生的住址，确定他们的家在相反方向。
　　高医生道：“西朗，程老师不想麻烦你，你看不出来吗？”
　　她醉眼朦胧，眼影上的亮片在夜晚里仍然光彩熠熠，白皙的脸上浮现的两抹薄粉趁得她更加美艳动人。她的语气十分自然而熟稔，还有几分责怪般的娇嗔，似有若无的。这给程意的感觉是，好像她平时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和沈西朗说话。
　　她和沈西朗都看穿了程意拙劣的谎言，知道他不过是在找借口。
　　毕竟程意还是不想做这个有碍观瞻的电灯泡。
　　沈西朗看了程意一眼，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程意，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注意安全。”
　　程意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回家的路我还是认得的。”
　　沈西朗皱了皱眉，又道：“但是你喝醉了。”
　　他们在商场的门口分开，高医生朝程意挥了挥手，笑着和他告别：“那么，过几天再见了，程老师。我很期待和你们出版社的合作。”她的声音本身就十分动听，加上说话时慵懒的腔调，足以让所以听她说话的男性们心醉神迷。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以叫我Christy。‘高医生’这个称呼，总让我觉得我还在医院里似的。”
　　程意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能和你共事，是我的荣幸。”
　　高医生笑道：“我们就不要商业互吹了。再见了，程老师。”
　　程意陪他们到了地上停车场的车位，那里泊着一辆香槟色的小型轿车。高医生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先进了副驾驶。而沈西朗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动作十分娴熟，就好像他经常会开这辆车。
　　“对了，”程意叫住了正扶着车门沈西朗。
　　“怎么了？”
　　“唔，也没什么，就是……”程意有些卡壳，但还是说，“以后让高医生少喝点酒，或者你多陪陪她参加饭局，毕竟……”
　　沈西朗点点头，看向程意道：“我会注意的。”
　　沈西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没有正视程意的眼睛，而是略微低垂着双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意愣了愣，他没想到沈西朗会这么从善如流，答应得干脆利落。
　　程意本想用调侃式的语气问沈西朗，他和高医生发展到哪个地步了，但又怕这样会太突兀。
　　而最根本的原因是，程意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去祝福沈西朗新的恋情。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但还是放不下他。
　　都说人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塞牙。
　　程意目送沈西朗和高医生离开之后，慢悠悠地去奶茶店买了一杯苦瓜柠檬茶——幸好附近商场里的奶茶店营业到晚上10点，他才能喝上。
　　就在他捧着茶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沉郁的雷声。
　　过了没多久，雨便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然后越下越大，大有将要洗刷出一片新天地的意味。
　　程意没带伞，只好将外套脱下来，举在头上遮挡，然后快步跑向离自己最近的公交车站。
　　程意抬腕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十点多了。而他用来避雨的公交车站里空无一人。
　　程意住的地方位于这座城市的新区，接近市郊，平时人就很少，现在更是安静得有些瘆人。
　　程意本想折回去商场去买把伞，但雨势越来越强，他被困在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道路两旁除了草丛树木一无所有。平时白天赏心悦目的景致，现在摇身一变，成为鬼片现场了。
　　程意叹了口气，将公事包抱在怀里，避免被雨沾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有没有新的消息。
　　他打算等雨停，再走回家去。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会持续很久的。
　　程意抬头朝远处望去，雨幕让一切变得朦胧不清，只有不远处的居民楼中隐隐绰绰的灯火，在黑暗中捧出光热来。那一刻程意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家里没人等他，程心也不会问他的行踪，不管他几点回家，迎接他的都是漆黑一片、空荡荡的屋子罢了。
　　程意还记得单位的同事都说过他平时过得像“孤寡老人”，没有年轻人的活力。
　　不对，孤独境界太高，他充其量也只是无聊——程意想起了高中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话。老师说，无聊、寂寞、孤独是三个层次，普通人所说的“孤独”，其实都不过是“无聊”而已。
　　程意脑海里乱糟糟的。
　　高中生活的片段已经变得斑驳，就像褪色的画布，颜料干涸，剩下心上一道蜿蜒的裂痕。
　　程意发现，他的生活似乎乏善可陈。
　　最后定格在脑海里的，是沈西朗的脸。
　　“可恶，怎么又想起他……”程意喃喃自语，打算刷会儿微博分散注意力。
　　就在程意浏览着营销号的娱乐八卦，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突兀，程意低头去看，发现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数字，地域是同城的。手机没有提示这是高频呼叫电话。
　　程意琢磨着，这么晚了是谁给他打电话，他按了接通键，里面传来沈西朗的声音。
　　“程意，你到家了吗？”
　　雨声太大，几乎盖住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程意努力分辨，才听清楚了他说的话。
　　“唔，到了。”程意大声地说。
　　“下雨了，”沈西朗回答，“你那边雨声怎么这么大？”
　　程意打了个哈哈，决定再次搪塞过去，于是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啊，我在家里阳台赏雨，不行吗？”
　　沈西朗：“你……”
　　“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啊。”就在程意要把电话挂断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两个。
　　这回换程意无言以对了。
　　“你还在外面吧？”沈西朗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紧张，是我幻听了吗？
　　程意没办法，只好从实招来：“嗯……”
　　“没带伞？”
　　“对。”
　　沈西朗挂了电话，程意的手机震了震，是微信新消息提示。
　　沈西朗发起了位置共享。
　　程意：“……”
　　原来无论他多努力去掩饰，都是瞒不过沈西朗的。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如此。只是程意没想到，就算这么多年没见，各自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西朗还是能分辨出他的真心和假意。
　　程意没办法，只好加入了位置共享。
　　沈西朗发了条消息：程意，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
　　程意看着那条时间显示为“10：26”的新消息，有些发怔。
　　自从沈西朗出国之后，他们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他们虽然很久之前就加了微信，但里面没有任何聊天记录。
　　程意看着空空如也的面板上弹出的白色对话框，慢慢回复道：我在公交车站，站点是梦心湖西门。
　　沈西朗：好。我现在去接你。
　　程意认怂了，只好回复道：好，麻烦你了。
　　沈西朗：不麻烦。我很快就到。
　　程意：嗯，开车小心。
　　他原本只想发一个字，最后那句提示是神使鬼差般写出来的。
　　程意看着那个原本空荡荡的聊天框，现在被这几句言简意赅的话填满。
　　这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就好像，他和沈西朗的关系还有回转的余地。
　　程意放下手机，按了按眉心，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暴雨如注，仿佛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程意听着雨声，甩了甩湿透了的外套。他的头发和衬衣都被雨打湿，风一吹，一片凉意，醒酒效果立竿见影。
　　程意将那杯柠檬茶喝完，晃了晃了空的塑料杯，看着里面的冰块发呆。他买柠檬茶的时候忘记调甜度了，一股糖精味，打个嗝儿都是那黏腻腻的甜味。看来还是不能太相信什么手打柠檬茶。
　　他将杯子扔进了车站旁的垃圾桶，继续坐在长椅上看手机。
　　就在程意点开大众点评去搜哪里有口碑比较好的果茶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他前面。
　　驾驶座上的沈西朗摇下一半车窗，对他说：“程意，快上车。”
　　程意嘴上应了句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抱歉，把你车弄湿了。”程意看着自己的鞋子踩在车里的湿漉漉的脚印，还有座位上淡淡地晕开的水渍，感觉心惊肉跳。车内很整洁，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有些地方还光洁如新，空气里留着淡淡的香味，一看就知道沈西朗平时就十分注重车的保养。
　　在程意印象里，沈西朗有点洁癖，虽然不严重，但把整洁的车弄脏这种事，程意自我代入了一下，也觉得无法忍受。
　　“没关系。”沈西朗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程意，“让你久等了。从那边过来有点远。”
　　“没事，我还要谢谢你载我。”程意抿了抿唇，罕见地感到了局促不安。
　　“是去梦湖花园吗？”
　　程意这才发现，车头的屏幕上正开着GPS导航，目的地是他家。
　　“嗯，”程意道，“离这里很近，五分钟就到……”话音刚落，程意又打了个喷嚏。
　　沈西朗关掉了车内的空调：“你衣服湿了，小心感冒。”
　　“我没事。”程意吸了吸鼻子，有些尴尬。
　　他听见沈西朗又说：“后座有抽纸，就放在中间——看到了吗？”
　　程意轻轻咳了一声，说：“看到了。”
　　因为是下雨天，沈西朗开得很慢，平时五分钟的路程，跑了快十分钟。
　　“外来车辆可以进去吗？我送你到楼下吧，你住哪一栋？”
　　“唔，我一般进地下停车场……”程意回答道，“不用麻烦你了，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我走进去就行。”
　　“程意，”沈西朗侧过头看向他，“你不是没带伞吗？”
　　程意：“……”他太紧张，以至于忽略到了某些明晃晃的事实。
　　他本想问沈西朗借伞，但如果雨一直下，沈西朗说不定也要用到伞，而且，借了伞意味着以后还要找机会还，他不想再和沈西朗有过多交集，便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送你到地下停车场。”沈西朗淡淡地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
　　程意别无他法，只好说：“麻烦你了……”
　　程意想了又想，见夜幕低垂，暴雨依旧，便问沈西朗：“要不你上我家坐会儿？雨这么大，你开车回去也不安全。等雨小了再走吧。”
　　话毕，程意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可能灌满了雨水，还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他以为沈西朗会拒绝，没想到他平静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意抬起头去看，正好捕捉到后视镜里，沈西朗那双略带笑意的眼睛。
　　怪了，他似乎还挺高兴？
　　程意纳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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