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人生鼎沸里活得平凡

　　店铺装修的事忙得差不多，胡遇难得早早回家，赶上了热腾腾的晚饭，刚进门就被一阵香气勾得丢了半个魂。他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门口，大声喊了一句：“奶奶！”
　　“哎哟！！”孙珂蹦了起来，把铁勺怼胡遇脸上，“你吓死我了，臭小子！我心脏不好的，给你吓去了你就哭吧。”
　　“呸呸呸，童言无忌，阿珂身体倍儿好。”胡遇搂住孙珂，越过她的肩膀往锅里张望，“奶奶，你和我有心灵感应啊，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吃这个。”
　　孙珂哼了一声：“我跟你可没有，言言丫头点的菜。”
　　“她回来了？”胡遇下意识站直。
　　“你是不是傻了？给你点的。”孙珂掀开一条缝，香味蹿出来溜进鼻腔里，“看见没，满满一锅牛腩，给你补补。乖，去外面等着。”
　　胡遇转身走出厨房，敲响主卧的门。
　　蒋厉楠：“唉，进来。”
　　“阿姨，言言的厚衣服放哪了？”
　　“在储物间里挂着。”蒋厉楠问，“她在那边冷啊？”
　　胡遇：“嗯，打电话给我说早晚冷，让我寄过去。”
　　蒋厉楠说：“行，晚上我整理出来。”
　　“爸呢？”胡遇问。
　　“他出去走几圈，在家呆着闷。”
　　胡遇点了点头，随后说：“阿姨，你和言言说，以后有事直接找你，我……我接下去忙，不太顾得上。”
　　蒋厉楠停下手头的事：“小遇，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证明，摆到胡遇面前——胡跃天和蒋厉楠的离婚协议。
　　“这？你和我爸……”
　　“看仔细点，没生效呢！就两个签名。”蒋厉楠笑着说，“没跟你和言言说起过这些事。我和你爸是老同学，以前也算……互相有点意思，但我们性格都太要强，就没发展下去，忙起了各自的事业，成立了各自的家庭。两年前，你爸到我们县附近做实地考察，说巧不巧重新联系上了。没多久，他就说想和我结婚，我起初没答应，顾虑太多。你也知道，言言她爸爸做的那些事，对言言伤害很大，我担心我再婚，她会再一次受伤，所以一直拖着。后来，你爸带着就这份协议来找我了，他说，日后但凡他对我不好，家里或者公司出了什么事，只要我不愿意和他过日子了，就随时离婚。他还将名下一家店面划给了我，把我和言言以前住的房子也买了下来。我思前想后，也不是不行，所以就把两处房产都写上了言言的名字。”
　　胡遇看到协议上方方正正的“胡跃天”，心里五味杂陈。他爸对他妈从来没这么上心，没想到到了蒋厉楠这里，竟这么周到，全心全意。
　　胡遇问：“你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言言去学校的前一晚，我把这个给她看了。”

　　林言问道：“妈，你要和胡叔叔离婚？”
　　“没离呢。”这会儿林言和胡遇在闹矛盾，神情恹恹的。蒋厉楠的目光停在女儿脸上，她极少这样认真的看林言，最鲜明的记忆在十几年前。那时的林言可爱、凌厉又霸道，每天都要发脾气，动不动就砸枕头丢娃娃，生起气来很难哄，油盐不进，她和林之行都很头疼。而现在……林言是怎么变成这幅截然不同的样子的呢？她忘了，又或者应该说，她没有留心。

　　蒋厉楠有感而发：“言言，对你……妈妈以前一直用错了方式，从现在开始，我所做的一切选择都以你的意志为准。这份协议是我和你胡叔叔结婚前就签好的，除了你那间小超市之外，他还另外留给了你一间店铺。”
　　林言惊异，很快说道：“那卖了没？”
　　蒋厉楠不吱声，以沉默表明了立场，林言立即了然：“妈，你这是……”
　　“言言，我们不姓胡，几百万的债务不是小数目，轮不到我们母女俩操心。我准备去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们把你名下的两处房产卖了，离开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林言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不怕被人诟病吗？”
　　林言眼里的蒋厉楠是好面子、重尊严，最不喜被说三道四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妈妈会说：“都被人说了几十年，克夫、婊子……还怕什么？”
　　“言言，妈妈以前自私，现在我要替你自私，但出于你和小遇的关系，我希望这个决定，你自己来做。”
　　“胡叔叔怎么说？”林言问。
　　“他没有二话。”蒋厉楠斩钉截铁地说。

　　林言沉默着。
　　她妈妈身上永远有一股从容而强势的气质，林言打小就害怕，每次闯祸，林之行总是无奈地笑着，或者故作严肃，她从不把这虚张声势放在眼里，但怕极了蒋厉楠的眼神。她妈妈的能力毋庸置疑，年纪轻轻便开了公司，把员工治得服服帖帖，结交的人非凡，即便身处闭塞的县城，人脉也一丝未减。

　　但林言觉得她好悲哀，因为她得到的爱那么少。过早失去父母，林之行恨她，林言怕她，她认识各行各业的翘楚人士，却没有坐下来和她聊聊生活与感情的朋友。蒋厉楠似乎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命格太硬，总与身边的人相冲。

　　她的人生再次走到了拐角，也带着林言一起。

　　岁月在这对母女身上流转，她们看着彼此，既熟悉也陌生，好像亲近得融为一体，又好像远隔两岸。

　　良久，林言郑重其事：“妈，撇开我和胡遇的关系不说，我们今天的生活，是胡叔叔给的。他是个很好的人，于我们有恩，他现在有难，我们拍拍屁股走人，这叫忘恩负义。而且他的身体还出了问题，我们这一走，岂不是在他心上狠狠捅一刀吗？再说了，我并不认为我们能承担什么，我还在读书，没有赚钱能力，你年纪大了，也干不了大事，我们俩凑一起，能抵多少债啊？我们留下来的意义无非就是你能照顾他，陪伴他。至于我和胡遇……走一步是一步吧，我不想去考虑太多事情，我只知道，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林言说：“妈，你不用故意试探我的态度，你心里已经有选择了。”

　　蒋厉楠总说自己自私，但林言并不这么认为。她是很坚定的，勇于承担的人，即便头破血流，她也会为她的选择坚持到底，但她现在更懂得怎么做一名母亲，所以尊重林言的决定，以林言的意志为主。

　　蒋厉楠回忆起这段对话的时候，眼里全是骄傲，她对胡遇说：“人人都说言言像我，其实她远超过我，在方方面面。小遇，她的勇敢和决心，大到你无法想象。”

　　胡遇低头，陷入久久的沉默，再抬头时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仿佛内心并无波澜，他只淡淡地说：“阿姨，无论如何谢谢你和言言，能和你们成为一家人，是我们的福气。”他说完便走了，蒋厉楠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给林言发了条消息。

　　“闺女，妈尽力了。”

　　几小时后收到某女的回复：“没事，慢慢来。”

　　林言倒在床上仰天长叹：“唉，难搞。”
　　正在敷面膜的陈梦，看书的唐晓婷，吃零食的斯琪齐刷刷坐起来：“谁难搞？”
　　林言坐起来：“说来话长。”
　　三人：“那就长话短说。”

　　可能因为陈梦她们都不认识胡遇，林言说起这些事来反而没压力。一向不愿意和别人倾诉的她非常配合地长话短说。她善于讲故事，嘴里冒出来的真人真事堪比电影情节，跌宕起伏，动人心弦，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斯琪嘴里的薯片嚼得嘎嘣脆，总结道：“我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非常清晰。就是他先爱你然后你再爱他最后他不愿意让你爱他，是这么个意思吧！”
　　“本来挺清楚，听了你的总结反而乱了。”陈梦掀下面膜，“怪不得你不愿意把你哥介绍给我，还说大嫂位置有人预定了，敢情你自己要上位，臭女人！”
　　林言抿抿嘴：“嗯……”
　　唐晓婷扯回了话题：“言言，你是不是想问，怎么才能让你哥解开心结，放下压力？”
　　林言疯狂点头：“对对对。”
　　陈梦宛如得道高僧般开口：“难，太难了。本公主阅男无数，对各个品种的男人有一定的了解。林言施主，你这种情况比较棘手。你想啊，他原来可是个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都不愁，一夜之间家道中落，背上了几百万的巨债，我觉得他没崩溃跳楼就不错了。”
　　林言“啧”了一声，陈梦马上讨好道：“开玩笑开玩笑。我是想说，这落差太大了，换做是谁一时间都没办法接受。而且啊，他在和你谈……不对你们没谈恋爱……相处的过程中，一直都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可现在呢，他一无所有了，如果这时候选择和你在一起，非但给不了你幸福，还堵死了你的未来，逼你跟他一起还债。有一说一，如果他真这么做，我陈梦第一个看不起他。他现在和你把话说开，我反而敬他是条汉子！”
　　陈梦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林言点着头总结：“梦梦，你说得很对，可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陈梦：“……”

　　唐晓婷把书搁在膝盖上，慢慢说：“就像梦梦说的那样，大家都能理解你哥为什么这样做，但我还是不赞同。他既然已经做了构想和规划，就应该朝着这个目标去奋斗、努力，怎么能抢先把你和他的未来切割掉呢。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还是要抱有希望不是吗？情况总不会比现在还糟糕吧！”

　　林言心中一动，点头如捣蒜，而陈梦一盆冷水又泼过来：“这可不好说哦，现实远比小说电影里的桥段还残酷。打个比方啊，高利贷来讨债，在你家门口泼油漆，闯进家里砸东西，把家里的老人吓得心惊肉跳。老年人身体都不行，一个没撑住……”
　　“你别瞪我，我只是在很客观地给你分析，你怎么能保证生活会越来越好呢？我妈说的，穷是原罪！我们是要保持乐观。”陈梦道，“但本公主不提倡盲目的乐观。”

　　林言若有所思：“嗯……道理是这个道理。”

　　“咔吱咔吱”的动静终于消停了，斯琪吮着手指，说：“言言，我觉得梦梦说得挺有道理的，你就那么喜欢你哥吗？”

　　是啊，我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林言沉默不语。

　　陈梦是女生里少有的理智派，她不向往所谓的浪漫、理想、情怀，她只相信眼下看到的真实，于是毫不留情地直戳林言的心脏：“宝贝，喜欢的感觉抓不住、留不住，很难长久，你现在觉得非他不可，过一年，过两年，说不定什么感觉都没了。你们停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扛着一座山一起向前爬，更不会因为山太沉而争吵。把他留在你无瑕的青春里，去迎接你光明的未来，难道不好吗？”

　　“喜欢不一定就能在一起的，不然世上哪来那么多怨偶？”林梦说，“好啦，别为这种事发愁，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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