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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她很漂亮,我感到饶有兴味,但也未曾劳神多想,我视之为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如同太阳西沉北海,楼塔屹立于坎特博雷大教堂一样。"
——《寻欢作乐》
“我是齐均。”
他伸出手,面对着向她开口。
今日是初冬。
南临校园内的草地早已枯黄萎靡,只剩几簇短矮还未除尽的草叶迎着风瑟瑟发抖。
这是江畔年人生第一次如此长久地接触了一位异性的皮肤。
说是“人生第一次”,可能有些夸大,不如说是她青春期萌发以来的第一次。
此时此刻,她正用怯弱的,迟疑的,微蜷的右手回握了他。那个与她握手的人一定感觉到了那只手是有多么的不自信与羞赧。
握手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却还是让江畔年感到十分漫长。这并非为不经意的、不小心的剐蹭,也不是有意的、顽劣的碰撞,这是郑重的、礼貌的自我介绍。
所以这让她忽然间恍然无措。
“我叫江畔年。”她如是说。
或许是因为江同学从小就开窍得慢,所以连心动也比别人迟来了许多时间。
当初中同学已经开始信纸漫天,绯闻涤荡时,江畔年还在乐呵呵地坐在一边看杂书。当好朋友苏娇在初三就谈了几段轰动世俗的“恋爱”后,江畔年还在苦逼补数学。
因为不开窍,所以万事都晚那么一步。
自从上了高中后,眼里的小情侣就更是愈发猖狂起来,食堂里,林荫道中……哪哪儿都能碰见,而她只能如做错事一般灰溜溜地逃开……真是世风日下。
她始终不理解恋爱究竟为何物,为什么会让他们如此着迷,独身一人,难道不很好么?
不过,从嗤之以鼻到真香,江小同学只需要一瞬间。
高一时,江畔年有一个秘密。
她暗恋着一个人。
她先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后来就发现那个人无处不在了。
她时而心说:“废话,在一个班,当然天天能瞧见。”
而现在,他们不仅仅是在一个班的距离了。
他坐在她的右边。
即便挨得这样近,她却也从未将那位同学的脸记住过。她不敢抬头,不敢偷看,更不敢和他搭话。
不断会有女生们穿过江畔年的桌椅,将目标锁定在她——右边座位上的人,她们假装愚笨地戳点着作业本,有意放软嗓音询问着或易或难的问题,而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好像比起老师,他更受欢迎些。
她时常默默听着他们的讨论,也偶尔幻想能够鼓起勇气,用正常同学的语气和他说话,不过一会,她便自己摇头否定了。
不用说桌沿的笔帽,偶尔的咳嗽和书写,只需要感知到他的存在,她便已经深深满足。
江同学的秘密,或许只有她自己认为掩埋得很好。她每每向齐均同学投向的目光,实在算不上正常。这一点,是苏娇最先发现端倪的。
当那个男生和她们擦肩而过时,苏娇看到了江畔年脸上浮现出的羞怯又强装镇定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切。
真是不容易,榆木疙瘩也终于开窍了,有心动的人了。
苏娇老泪纵横。
她说:“年年!你要大胆勇敢上!不过,我居然没看出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
江畔年看了眼天花板,“你走开,我才不上呢。”
“哦……你不敢。”苏娇抱臂,意味深长,“你长这么好看,就要发挥你的优势,别白瞎了。”
江畔年突然不吱声了,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过了许久,又小声说:“谢谢啊……”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优势是可以发挥的。
她权当苏娇的这句夸赞是激励人的,心底里其实并不相信。
“嘶——就知道你会这样。我跟你讲你别不在意,听听过来人的劝诫,总归是有用的,你老是这样不信你自己,试一试有什么错呢,哎……烦死了,要怎么说呢……”苏娇急了,试图证明自己的话,说着说着又无端暴躁起来。
撮合别人比自己谈恋爱还要积极。
江畔年: “……”
苏娇整理了下思绪,问道:“他叫什么来着?叫齐什么的?”
江畔年:“齐均。”
苏娇:“哦哦想起来了,我之前听说过这人呢,”她笑了一声,“还蛮有名。”
她不等江畔年回答,就又跟上了一句,“不过你喜欢他什么?我看他……也就那样儿吧。”
阅遍了帅哥的苏娇,自然是觉得齐均普通得不行。
除了人没长歪,也没什么特点。
不知道江畔年怎么会眼瞎成这种程度。
心里吐槽归吐槽,可没办法,这是人家第一次心动,没什么经验,也分辨不了好坏。
江同学顿了顿,埋头思忖起来。
“他说我名字好听算吗……”
苏娇吐血。她想过了千百个理由,却也着实没有想到过这个。
“我说,年年,你的名字真好听,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那你男朋友愿意吗?”江畔年的眼神还异常清澈,像是在认真问这个问题一样。
苏娇咬牙,表示不想再面对这个呆兮兮的傻子。
“算了……你一说到我男朋友,我倒是要去见见他。”
江畔年顿时拉下脸来:“苏娇你见色忘友。”
苏娇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是我铁打的朋友,但我男朋友不一定。不说了,这两天对他冷淡了,到时候还得我哄。”
“……”
看着苏娇渐渐远去,江畔年仍带着嘴边笑意,脑中的记忆又不自觉涌了上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年,你的名字,是这样的吗?”
他的声音朗隽,却又不带任何目的的,随意开口道。
江畔年一瞬间停滞住了,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目光同他的碰撞交叠。
她道不出别的话了,猛然垂眼,声带也收缩紧张,只能重复说:“是的,是的……”
他将目光浅浅收回,注视着语文课本上的那首诗《春江花月夜》。
而她注视着他的课本上压着的茶杯。
“你的名字很好听。”他说。
像是有一声巨响的烟火在耳边炸开,转瞬即逝的欣喜划过夜空,随即熄灭。
她以一声无措的轻笑来回应,却暗暗期望着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不再说话了,仿佛刚才说的一切都是飘过的尘烟。
后来,多少个夜晚,当她静下心时,都总在想“齐均”这样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也会是出自某一首诗吗?
她曾徒劳地搜索了许久,并没有查到有关这两个字的诗。
但他的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伴随了她此后的大半梦境。
江畔年只记得那一年不曾下过雪,干燥的冰冷同时伴随着暗恋的酸涩与晦暗。
她像平常那样往手心呵着气,好让又红又肿的手好受些。
刚要回教室拿水杯去接水,她就听到身后有人在轻喊着自己。
她回头,数学老师正招手示意她过来。
那是个中年男人,面目和蔼,操着一口川渝方言的口音,江畔年有时上课都不太听得懂他的意思。
“江畔年,你来一下。”
她赶忙点头,转身快步跟上了数学老师的步子,心里暗暗斟酌着究竟是什么事情。
踏入办公室的一瞬间,暖意散发,让她浑身都舒展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像是怕暖气漏出去了一样。
李建松习惯性地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翘起二郎腿左右晃着,眼睛抬向她,说道:“江畔年,我看了看你这学期月考的数学成绩呢……不太理想。”
江畔年心里一咯噔,垂下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似乎是捕捉到了她的怯懦,李建松继续道:“你这个成绩,会非常拖累你的总分,你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的。”她站立在数学老师面前,双手极不自然地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地无意识咬着下唇。
“那你有想过怎么办吗?有没有想过高考怎么办呢?”李建松喝了口茶,接着看江畔年的反应。
“我……”
李建松突然一个起身,抬了抬空调的叶子,走到江畔年身边。
她一噤声,思维混乱,口舌打结。
“嗯,你继续说。”
李建松靠近江畔年时,她闻到了一股长年的烟草味,和她江鸿很像。
她无话可说,只能偷偷屏住呼吸,脚跟向旁边偷偷挪了些。
“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过来问我,我要是在办公室就会给你解答,不要不好意思,要勤问勤做题,不懂的一定要弄懂。”
李建松边说边拍了她的肩膀,最后还用力捏了一下,却捏到了骨头。
她感觉自己的肩胛骨上部一阵钝痛,顿时绷紧了身子,但没有表露出来。
她不住地点头,习惯性用着对老师谦卑恭顺的姿态,说: “好的,谢谢……谢谢老师。”
李建松没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江畔年几乎以逃跑的方式回到教室后,有些心乱神烦,她从数学书里抽出一张张白花花的卷子,左右翻看着。
37分,25分,44分……
因为频繁出现的低得可怜的分数,让她已经不再感到失落,只剩羞愧。
那些醒目而划破纸面的红色笔迹,和大片大片的空白与单一孤独的“解”字,都是她数学答卷的常态。
她抓起笔,尝试着手将一道小题重新做一遍,读完了题干却仍旧一筹莫展,无从下手。
又继续盯着看了几秒,笔在手里转了几圈,她叹了口气,索性直接把卷子拍到一边去,举起杯子像喝酒般一饮而尽。
“你怎么了?”
一道声音响起,她一惊,回头。
齐均正在自己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她。
她鼓着腮,没来得及将水咽下去,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有些好笑,随后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又快速转了回来。
江畔年暗自诧异,难道自己刚才的反应真有那么明显么?连……他都看出来了。
她不用回头,只需听声音也知道是齐均。但这次,她还是鼓起勇气短暂地注视了一下他眼睛。
比起眼睛,她更喜欢他的整体。
齐均的眼睛。黑色且陌生,她看不懂,分辨不出,也记不清楚。
也只是一刻,她便转移了目光,嘴里说着:“啊……没有,就是在想题。”
他点头,又看了看她,只停留了片刻,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齐均终究没有问江畔年哪一题不会,是否需要帮忙。
他平日爱营造自己的绅士风度,却不想对江畔年营造了。
他知道她一定会连声拒绝,毫无悬念的。
他看得到她的胆怯掩饰,但却不是与生俱来的。他偶尔会好奇原本的江畔年是什么样子……不暗恋自己的江畔年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尽力隐藏收敛自己的存在和锋芒,将自己装得像一个普通到不值一提的人。
她的词汇量很广,上英语课时会用极小的声音在下面回答出老师的问题,时而冒出一些连他都不曾听过的词汇。
不难看出,她可能曾是优秀的。
但再回头看看,又完完全全是个平凡到不起眼的人。她拘束,柔弱,表情刻板,偶有笑声泄露。
她作茧自缚的样子,从某种层面上看,像极了他自己的假崇高。
只不过他们是相反的对立面而已。
他也根本没必要对一个数学二三十分的人讲题目,也不屑于对她展示自己的好心肠。毕竟,她已经蠢到了每节课都听不懂的地步。
蠢到连压抑自己,都不会学着压抑自己的暗恋。
江畔年和数学老师约定在每周周三的中午补习数学。
星期三那天,她找了很久的题,决定带着几个自己能听懂的问题去找了李建松。
她极慢地走在数学办公室的路上,胡思乱想着。
她并不是主动去问问题的,而是被要求的。起因是李建松看她几天无动于衷,就在某天的下课后找她谈话,并做出了“约定”。
到了门口,她敲敲门,里面传来了已经上了年纪的浑厚声音:“进来。”
她扶上把手,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老师好。”
招呼打得礼貌而谨慎。
“嗯,来,你坐。”
“好。”
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那把靠背椅上,拿出了要问的题目。
“有什么问题要问的?”李建松开门见山,拿起茶杯就着喝了一口。
“啊,这个。”她指着一张不太美观的卷面,上面赫然画着一道叉。
“……像这种题,你要先记住它的公式,知道要用什么公式吗?”
“呃……不知道。”她再挣扎着想憋出点有用的话来,却发现低估了自己在数学上无知的程度。
李建松停顿了一会,说:“那你先把你知道的公式全部写下来,喏,就写在这张纸上。”
她接过白纸,提笔冥思苦想。
而李建松又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抽出报纸来看。
一阵安静。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江畔年写了几个脑子里仅存的几个公式后,就开始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沙发的咯吱声,回过神来。
“写完了吗?我看看。”李建松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去。
忽然其来的压迫让她呼吸一滞。
她不得不低下头,紧紧抓住笔,脑内是一片慌张的混乱。
她能闻到李建松浑身弥漫的烟味,看到他点在纸面的褐色手指,以及来自头顶的沉重声音。
“你公式写是写了,但是与这一题没什么关联。”
李建松泰然自若地讲起来,却将她压得越来越紧。
先是贴上江畔年的后背,再让她压抑得难以喘气。
“你把题目里的数据一一对应,代入这个公式看看。”
他从江畔年手中抽出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串令她陌生的符号,再将笔递给她。
她接过,顿了半天没有写出一个字。
李建松忽然直起身,“你好好想想。”
令她难受的窒息感终于减缓,一瞬间得到了放松。她又整理了下思绪,才慢慢下笔。
过程相当艰难,她无法专心思考,时刻处于恐惧与羞耻中,更多的是震惊。
才写了一半,李建松又说:“怎么卡壳了?后面也和前面是一样的套路,不需要想那么多。”
她低低应了一声,连坐姿都变得僵硬奇怪了。
李建松看到江畔年单薄的毛衣里凸起的骨形,目光顺着她的脊背划过,又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开始大力揉捏起来。
“放松点,别那么紧张。”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鼓励、宽慰着自己的学生。
江畔年倏地停下笔,笔尖停顿,纸面洇湿了一大团黑色的墨。
身子仿佛被凝固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惊愕的瞬间让那双手捏得更加用力。
长久以来的敬畏感教她无法多说一句话,更不用说反抗。
尊师重道。万世师表。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有多么荒唐。
骨头被捏得几乎要裂开。
她想起了前几日,李建松捏她的时候,那一日和此刻,是同样的痛感。一种全新的,从未感受过的离奇的痛。
她想要竭力咬牙忍住,并不断告诫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
但这是屈辱的,难以置信的。
就像心上破了一道裂缝。
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甘地想着,更多的则是恐惧。
想象着抵抗的结局与后果。
结局就是,这几乎这算不上伤害。肩膀而已。
后果就是……她已经无法想象了。
原来真正面对现实时,她不能像正义的影视剧里那样,勇敢地站出来,斥责这类人。
令她恐惧的,来自极大的力量,极重的压迫感,和极其权威的地位。
而她江畔年也只是李建松满园桃李中的其一。
她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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