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日落迟

　　回家乡休假，他一直颠倒着时差。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从梦中醒来，坐起来的那一秒，有一滴眼泪落下，是梦里没掉完的眼泪。
　　实在摆脱不了那个梦了，他本来下楼想随便找家店吃点东西的，可当反应过来已经开车到高中门口了。
　　从前坐公车的路线，他每一秒都记得。
　　跟门卫打过招呼后，顺利进入校园。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木，他穿着简简单单的t恤，从刚下课在楼道打闹的同学们中间穿过毫无违和。
　　走远一些，他回头望教学楼，墙角因年岁和雨水脱皮变黄。
　　总归有些东西，不会等他。
　　“你好吗？对不起”
　　他听见心里这个声音从深处来。
　　要到十六岁的他身体里去，对十五岁的女孩这样说。
　　对不起，我当时没告诉你的话。
　　有关于你，所有的话。
　　绕着校园走了一圈，操场卖水的小亭子，她学乒乓球的场地，爬山虎占满位置的墙壁，她在春天时撑伞拍照的樱花树下。
　　他全都记得。是高中毕业后手心长出的痣，不知所起，不再分别。
　　还会遇见她吗，当这个想法从脑海冒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真出问题了。
　　可是他在出校门口的地方看见了此生最熟悉的人。
　　她就拿着一瓶水，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那里。
　　看见他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像从没被公主摔过的，最漂亮的水晶球。
　　幸得天色已晚，不会有人知道她脸红和樱花最盛时一样。
　　是啊，盛夏时节，竟然一颗星星没有，好似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天黑。
　　“刚吃完饭，就来散散步。”他想起她家就在这附近，他应该和自己不一样，常常来这儿散步吧。
　　“要不要一起？”这或许是他多年后最勇敢的瞬间。
　　他总爱说这样的话“要不要，好不好”好像把所有的决定都交给她。
　　而他本人却坚定的像河流山川，从不曾为她停留。
　　“好。”
　　虽然疑惑他明明才从校门口出来，但她还是不愿开口提问。
　　尽量少说话，就不会说错话。
　　但，散步不可能不说话。
　　她告诉自己，不用紧张，就做自己就好。十六岁那个不会表达，只会无声脸红的她已经过去了。
　　他们沿着操场走自然路过了乒乓球场地。
　　“我当时体育课就选的乒乓球”她的脸色陷入回忆，不知不觉笑起来。
　　“有一次我跟当时的朋友们说，要是不上体育课，我就把桌子吃下去。因为当时快上课了却还没有其他老师同学过来”
　　“所以那天上课了吗？”
　　“没有！当时气死我啦！”
　　“不过还好我说话不算话。”她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
　　他真心地笑了，没有那种多年没见的紧张，听着她说话，声音都仿佛没变一样，好似昨晚才与她在夜市吃完烧烤。

　　“你喜欢吃水晶葡萄吗？”
　　“嗯？还可以，你现在想吃吗？”他疑惑话题跳转得这么快。
　　“不是，我有个朋友的奶奶家，种了很多葡萄，在卖，你要不要？”
　　“好，去哪里买？”他真的蛮努力去跟上她说话的节奏，从吃乒乓球台到吃水晶葡萄。
　　“嗯，微信上买就可以了，我把她微信推给你。”
　　“啊，我好像还没你微信。”
　　“马上加”这句话他跟上了，所以马上作答。
　　他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
　　“买了十斤！”
　　“这么多？！”
　　“送你六斤。”我留四斤。
　　因为，你在无人处观察我比我看你多。
　　你爱我，比我爱你多。
　　他都知道。

　　重新加上联系方式的那一刻她无可避免的想起□□被他删掉的悲伤，又在脑子里马上告诉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朋友奶奶年纪大了，这次葡萄卖完，明年就不卖了，我也想帮着她快点卖完，跟所有人说一会话就开始问：诶，你喜不喜欢吃葡萄啊？
　　“你人很好。”他简单评价。
　　“哇！谢谢你噢。”
　　两人又对视而笑。
　　又快要到校门口了，她一直有问题想问。不论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
　　她不想要再被困住。
　　拉住他，眼神诚恳：“我给你写过信，你有看到吗？”
　　他愣住，看着她的眼睛，好几秒没有说话。
　　她还在等回答，孤注一掷，即使回答是沉默。
　　“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还好没有石沉大海。
　　“那...你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路灯刺痛两个人的眼，但谁都没有率先低下，她看见他眼里的血丝，铁锈般的红色像她心里那荒园的门。他看见她眼里体恤世界的泪光，梦里总是这样委屈的模样。

　　“有一次，我梦见你，我们一起在凌晨吃烧烤，气氛很欢乐，你笑得很开心，没有十六岁那么紧张，一见我就脸红，我鼓起勇气问你，你过得好吗？”
　　她的眼眶微红。
　　“你皱着眉问我，怎么会走不出来呢？”
　　“你说你把房间布置得像海底世界，你养了仓鼠当宠物。”
　　“你还说，你快要记不清了..."
　　他在凌晨因为这个梦惊醒，因她最后遗忘的话难过的要死。
　　但他也明白，忘记是无可避免的，身体在血液更换时也试图带走那些激素分泌导致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看着那封信很久...”他回到正题。眼里也蓄满了泪水。
　　“我知道，你总是爱我比我爱你更多，你总会在课间操找我的身影，常站在你们教室外的楼道出神地望着高三楼。。。”
　　他哽咽着，两人都哭了。
　　“你送的樱花我有好好晾干保存，这些年我都带在身边，工作最困难的那一年，熬不住的时候我就往水里放一朵。”
　　这么幼稚的事情，也只有同她讲最好。
　　两人都笑了，只是泪水依旧汹涌。
　　她知道春江水上最后几块薄冰也抵挡不住融化了，蓄势待发，要涌进新的海。
　　再没有抱歉和原谅之间精打细算的衡量，她看见雨落在伞上。
　　她不再是戾气或者愚善的片面，他知道衣裙上有碎花。
　　她懂得他所说的每一句简单的话背后的含义，知道了在她痛苦万分的那些时刻，他也会泪流满面。这是最好的回信。
　　经年寒川随着年年气温升高逐渐融化，而在今天，最后几块薄冰也消融了，蓄势待发，要涌进新的海。
　　他曾在第一次见她的公园树下因为她的“对不起”和“感谢你”而脑补出宏伟壮阔的小说，却在心里祈祷可以和她有如诗如散文一般的故事。可第一感准确得如此恐怖，十年空白的无交接现实，彼此却耿耿于怀不肯放手的过往，是如樱花一般的相遇小事。这十年，两人都靠着心里最后一丝念头没有忘记彼此，好大的一个悲字。而却当十年后再见时却选择让冰消融，让水流走，让她释怀。
　　你好吗？
　　我很好，也希望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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