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雁

　　风吹帷幔，一丝凉意渗了进来，顿时让人脊背生寒。

　　霜华挡在楚绫华身前，她赔笑道：“世子息怒，我二人并无恶意，且听我家公子把话说完，可好？”

　　这间屋内唯一的女子开口安抚，凝重的气氛在几方视线交织后，终于有所缓和，掩藏在暗处的近卫也都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

　　事发突然，楚绫华来不及和霜华通气，但好在她懂得应变，即使不明白主子的深意，也会适时地打好配合。

　　楚绫华侧过脸，床幔的阴影打在她的鼻梁间，仿似蒙着一层薄纱，缥缈如雾，叫人难以窥见她眼底深藏的情绪。

　　“在下之所以这样问，是有依据的，世子难道不好奇，我想说的是什么？”

　　赵玉衡身体靠向椅背，垂手搭在腿面，他似笑非笑道：“愿闻其详。”

　　霜华的臂弯被身后的人点了两下，紧绷的弦忽而松懈，她让出了身位。

　　楚绫华不疾不徐道：“端看样貌，世子风姿卓然，这位老伯虽看着周正，但在骨相上显然差了几分气韵。”她抚展开“王爷”蜷缩的掌心，“假使他真是王爷，那么常年握枪的手，怎会只有一层薄茧？”

　　季礼管家多年，自认还算沉稳老道，可一遇着王爷的事，他就方寸大乱，比方说此时此刻，他嘴唇微张，讶然地看着卢大夫，又转头去看世子，竟不知要如何接话。

　　“父王疏于练枪，又卧病多日，老茧早就掉了个七七八八。空穴来风的话，没个准的，季叔，你不会被唬住了吧？”赵玉衡戏谑的语气把目光齐齐引到了季礼身上，他像是听了极其好笑的笑话，蓦地笑出了声。

　　季礼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直说惶恐云云，试图糊弄过去。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打着马虎眼，楚绫华却不想揭过。

　　“世子这是在欲盖弥彰么？”楚绫华上前几步，开诚布公，道：“在下对世子坦诚相待，所言也并无欺瞒不敬之意。除此之外，料想世子行事谨慎，不信任在下也是常理。”她摊手，“今日我二人是去是留，端看世子如何抉择。”

　　话都摆在台面上了，楚绫华仿似无所顾忌，面上风轻云淡。

　　赵玉衡起身和她在一片寂静里对视，眼神仿佛透过棋盘在交锋，两人各执一子，四处狼烟乍起，心跳声化作鼓点敲击，这是场无声的博弈。

　　一高一矮的身型竟看不出谁处于下风。

　　事实上，楚绫华在做赌，当她提出质疑时，还只是猜测，在季礼眼中，当时她就坐在王爷跟前，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季礼言语中只有对她的反驳之意，却没有丝毫防备动作时，便更加坐实了她的推论，再结合世子老神在在的反应来看，两人显然是早就串通好了，觉得她们另有企图，存了糊弄人的心思，想随意打发了去。

　　气氛低至尘埃，庭院的风铎铛铛作响，惊走了廊下的鸟雀。

　　“真是精彩。”紫檀屏风后，一道声音跟着撞了进来，这场心与心的对弈戛然而止。

　　赵玉衡移开双眸，朝旁看去，“你也听够了，拿个主意吧。”

　　一句话，是杀是留？

　　楚绫华的眸光顺着声音循了过去，就见一白衣女子信步而出，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但露出的眉眼和赵玉衡有九分相似，乍看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过随着她越走越近，便瞧出了细微差别，她的肤质比赵玉衡的稍显白皙，也更为细腻，或许是后者久经沙场的缘故，气势上反倒略胜她一筹。

　　霜华趁机不动声色地挪到楚绫华身旁，她心中警铃大震，等着那生死一线的裁决。

　　须臾后，白衣胜雪，清音飘逸，“我觉着，此人可留。”

　　侧堂内的药香扑鼻，床帏从中拨开，榻上躺着的人呼吸微弱，楚绫华替他诊着脉。

　　赵玉衡和白衣女子分守在两端，心底满是担忧。

　　楚绫华偏头，问：“王爷可还有别的外伤？”

　　“有，右胸处有箭伤。”

　　“郡主，可否容在下看看？”

　　楚绫华望向回答她的白衣女子，得到首肯，她上手扒开了惇王的衣物，露出了胸前狰狞的伤口，周围还遍布着清晰可见的绛紫色的脉络，像是血洞中伸出的噬心蛛丝。

　　“病情有些不妙。”楚绫华摆头，“王爷身中剧毒，毒性不除，伤口便极难愈合，从王爷此时的症状来看，已然毒发。”

　　这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尽管他们兄妹二人都清楚，但还是在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失望。

　　“可还有解救之法？”郡主仍不死心，手紧紧地按在楚绫华的臂膀上，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恳求。

　　众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齐齐盯着楚绫华。

　　惇王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她也只能实话实说，“王爷脉象沉涩迟缓，乃寒凝血滞之症，毒血淤积在了心脉，很难拔除。”

　　赵玉衡双拳紧握，他决定先收起对这人的顾忌，随即拱手道：“卢大夫，方才多有得罪，事出有因还请见谅。我父王戎马沙场，戍卫北疆二十余载，他是北庭的脊梁骨，不能就此失去性命。恳请卢大夫，全力医治家父！”

　　在大是大非面前，赵玉衡不拿乔做派，并对自己方才的试探致以歉意，足见其为人颇有城府。

　　但见卢昭禾不为所动，赵玉衡继而抛出筹码，“在此期间，你所需名贵药材王府一概奉上；如若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我惇王府皆可允准你的要求。”

　　诺言既出，就成了双方之间的利益互换，且尚有商讨的时机，只看对方接不接这个茬了，赵玉衡如是想着。

　　湖面静谧，楚绫华波澜不惊的眸子遽然泛起涟漪。

　　她等的就是来自王府的承诺。

　　“郡主又待如何？”楚绫华转过头反问道。

　　郡主明白他心有余悸，前一刻俩人还计划着要杀人灭口，这会儿求人办事时，却转头就能放下身段，多少有些让人难以信服，所以才会反复确认主人家的态度。

　　郡主诚心实意道：“我和世子戮力同心，还望卢大夫能不遗余力，助我王府渡此难关！届时我王府上下必对卢大夫以礼相待，感激万分。”

　　得了两人共同的允诺，楚绫华不再推辞，她回敬一礼，坦言道：“此毒名为凝霜，是前朝三大剧毒之一，毒发之时，中毒者体内血液会如寒霜般凝结成冰，虽不至于骤然猝死，却也能让中毒者饱受锥心之痛，故而得名凝霜。最终待心脉之血呈露乌黑之色时，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

　　众人细细聆听着，连呼吸都放缓了，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根据时日推断，王爷定是服下了延缓毒发的丹药，以至于还留有些许转圜的余地。”

　　听到话尾，季礼率先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大喜。

　　“这么说，王爷有救了？！”

　　楚绫华顿首，她紧蹙的眉头仍不见舒展，纵然她对自己的医术有所把握，但眼下凝霜之毒已入肺腑，最终聚集于心脉，她没有夸大其词，王爷的病情属实濒临绝境。她惟有尽力与苍天争这几刻光景——在王爷心脉血凝结之前。

　　“太好了！”季礼小声说道。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此举凶险万分，且刻不容缓，我只有五成把握，若是治不好，那可真就回天乏术了。”

　　果不其然，这话又如同钝刀子般无情地割扯着三人的心窝。

　　命悬一线的关头，需要马上做出抉择了。

　　赵玉衡饮着手边的茶，沉了沉心神，他眼神透着忧郁，再抬头时，黑眸被冷峻和坚毅所替代。

　　“在此之前，我最后多嘴问一句，你的目的是什么？”

　　试想一个不请自来的大夫，为何能轻易识破这场假象？若是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即使看穿了也不会戳破，顶多是来试探虚实的，否则如此大费周章进府，图的又是什么呢？

　　只是这人不仅医术高超，还把话挑明了说，连对人心的把控都极为娴熟，似乎从一开始，主动权就被他攥在了手里。

　　就这一盏茶的工夫，赵玉衡就理清了头绪。不清不楚地被人牵着鼻子走，那也得他愿意！

　　“我是谁？”楚绫华不答反问。

　　季礼被这莫名的一问给砸懵了，对看向他的人磕巴道：“您是大、大夫啊！”

　　“既是大夫，救死扶伤有何不对？”楚绫华轻笑，语调半扬：“退一步来讲，我是另有所图，那么世子在面对令尊生与死的问题上，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朝廷调令下达的那天起，北境内外的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这些细节都逃不过赵玉衡的眼睛，他还不曾独掌大权，变故却一触即发。

　　早在惇王中毒那日他们就知道凝霜乃天下剧毒，北境郎中都对此束手无策，而远在天边的神医此刻全无踪迹，他们等不起，王爷更等不起。

　　王府已经退无可退了。

　　“卢大夫是来帮我们的，看不出吗？”郡主喉间溢出两声咳嗽，她声音略带沙哑道。

　　赵玉衡回过神来，自嘲着说：“瞧我，眼拙了不是？”他搁下茶盏，“事不宜迟，我再无疑问。卢大夫接下来要如何安排，我等悉听尊便。”

　　院墙边梅树盛满白雪，鸟雀穿梭其间，抖落一地寒酥，浮出的枝桠间竟缀满了嫩芽。

　　雪泻如瀑，很快覆盖了那点新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