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夏

　　度过漫长的两周考试周，全校学生都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也没什么人再早起抢图书馆座位或者看资料熬到凌晨，整座校园都被冬日的寒意覆盖。
　　又过了几天，学生开始陆续离校。
　　梁夏也接到了奶奶的电话：“喂，奶奶？”
　　电话那边传来和蔼的声音：“喂，夏夏？你什么时候放假呀？”
　　“我明天就回去了。”
　　“噢，那，那我明早去买只鸡，给你炖汤喝。”
　　“好，好久没喝奶奶炖的汤了！”
　　“哈哈哈，好，好。那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嗯……一下子也想不到，奶奶做什么我都爱吃，没事。”
　　“就你嘴甜，那好，那我今天给你收拾收拾房间。”
　　“奶奶你别累着自己，我回去再收拾也可以的。”
　　“没事，就打扫一下，不费什么工夫。行，那不说了，你回家路上多注意啊，奶奶等你回来。”
　　“好，奶奶再见。”
　　挂了电话，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陆程问：明天元旦，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梁夏打字回复：不凑巧，我明天得回家了。
　　陆程打来一个语音电话。
　　“这么早就回家吗？不在学校玩几天？”
　　“刚刚答应了奶奶，您下次请赶早，不好意思啦。”
　　陆程轻笑，回答道：“本来还想约你去看场电影，新上了一部悬疑片，评分还不错。”
　　“嗯？你也喜欢看悬疑片吗？”梁夏一边听电话一边收拾着寝室桌面的书，得把它们都放进储物箱，不然明年来就都落灰了。
　　“以前没什么偏好，不过……”
　　“不过？”
　　“知道你喜欢，就想试试看。”陆程旁敲侧击过306的人，打听梁夏的喜好。
　　明明窗外时不时刮着寒风，校道两旁的银杏也都早早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南方虽然不下雪，但冬季依旧免不了萧瑟感。梁夏却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没有往年冷，窗外无甚生机的景色也生出几分可爱来。
　　“这样呀，那下次再一起看吧，不过你胆子够大吗？我怕您老承受不住这类电影常有的刺激场面。”
　　“那我要是害怕，漂亮弟弟能抱抱我吗？”
　　“能啊，”梁夏顿了下，又补充道：“一声哥哥抱一次。”
　　“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呀。”
　　“那当然咯。”
　　梁夏正和陆程开着玩笑，突然，崔风从背后探头过来，凑近梁夏耳边的手机，冷不丁来了一句：“夏夏哥哥？抱一个？”
　　梁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另一边的陆程也被惊得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
　　崔风得逞后就笑着继续回椅子上窝着了。
　　陆程噗嗤一笑，调侃说：“看来你胆子也不大呀，夏夏哥哥？”
　　“咳咳……”梁夏轻咳掩饰尴尬。
　　“好啦，现在你欠我一个拥抱了，不许赖账。”
　　“……你这是趁火打劫。”
　　“不，这叫抓住良机。好了不逗你了，天冷，你明天回家记得多穿一些，别感冒了，我们，明年见。”
　　“嗯，明年见。”
　　梁夏家就在江城，离江大一个多小时地铁的距离。第二天，他裹上一件黑色羽绒服，搭配米色休闲裤和黑色短靴，再围上围巾，收拾了几件衣服进行李箱后，就启程回家了。
　　下午四点，他走出地铁站，慢慢向着一片住宅区走去。附近都是居民楼，建筑都不高，步行十分钟就有超市和各种交通设施，出行很方便。他奶奶今年也有75了，老人家身体还算健康，就是上了年纪腿脚难免有些不利索，平时不常出门，都是和周围的邻居一起唠唠嗑、打打麻将和扑克牌。她自己一个人住，只有在梁夏回家的时候，才会张罗着要去超市买新鲜的食材和水果。邻居们只要看到她一大早拎着购物篮出门，就知道是她宝贝孙子要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梁夏在离家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就见到他奶奶正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剥蒜。他们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楼，是他出生之前家里就在这一片盖好的，一楼出租，二楼和三楼自己住，如今也能看出一些岁月的痕迹了，不过门前屋后都被打扫得很干净。
　　“夏夏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老人见是小孙子回家了，顿时眉开眼笑。
　　“奶奶，这天多冷呀，你怎么不在厨房忙活这些，坐在门口？”
　　“在这晒晒太阳挺好，今天不刮风，多暖和呀！”这天是个大晴天，还难得没有凛冽寒风刮得人脸生疼，老人家就想在门口等着孙子回家。
　　“那你也要把围巾围上嘛，别着凉了。”
　　“没事没事，坐车累不累呀？奶奶给你买了葡萄，走走走，进屋去！”
　　“好！奶奶要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呀？”
　　“灶上炖着鸡汤，我还买了虾，给你做椒盐大虾。”
　　“回家就是幸福！奶奶你都不知道，我们学校有些饭菜和你做的相比，真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吗？那你今天多吃点，我看你又瘦了点儿。”
　　“嗯？我昨天称了体重，还是和以前一样呀。”
　　婆孙俩有说有笑进屋上楼去了。
　　吃过晚饭后，俩人又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梁夏给奶奶讲在学校认识的新朋友，讲新学期选修的新课有点难学，然后老人忽然说起他的父母。
　　“夏夏，你爸前些天来过电话，问了问你的情况。”
　　“……哦。”
　　“他说想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顿饭，我没答应。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乐意和他一桌吃饭。”
　　梁夏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他其实对父亲并没有所谓怨恨，只是生疏罢了，毕竟从小真正关心他的，只有奶奶。不过，他又想到因为自己，奶奶没办法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吃饭、聊些家长里短，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奶奶，对不起。”
　　“傻孩子，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要想见他有的是时间，干嘛要为了他一句话就委屈我的乖孙呢？”
　　奶奶永远都那么包容、和蔼，永远将自己放在第一位，梁夏觉得，或许上天是用奶奶的关怀和照顾，弥补了自己并没怎么享受过的来自父母的那份爱吧。
　　“对了，你妈最近有联系过你吗？”
　　“之前打过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钱够不够花。”
　　“唉，为人父母，做成这样，失败！”奶奶恨铁不成钢。
　　梁夏上大学以后就自己兼职赚生活费了，每年还有奖学金，不会缺钱花，他妈妈估计也知道，只是找个关心的由头罢了。不过，现在想再重建母子关系，属实晚了。
　　从梁夏记事起，父母就隔三差五吵着闹着要离婚，他升上高三之后，家庭矛盾更加激化，每次回家听到的都是无休止的争吵和相互埋怨。
　　“梁新城！你什么意思？我为这个家付出多少你看不见吗？你工作不顺利，回家就朝我发疯？”
　　“这狗屁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了？行啊！明天我们就离婚去！你以为我愿意忍着你吗？”
　　“刘俐，你知道每天对着你那副仿佛全天下都欠你几百万一样的表情，我有多累吗？老子每天加班累死累活不是为了回家看你脸色的！”
　　“呵，现在嫌我碍眼了是吗？当初我才是真的瞎了眼，竟然选了你！”
　　“是！你了不起！我配不上你！赶紧离了吧，谁都痛快！”
　　“离就离！”
　　在那无数个充斥着谩骂和指责声的深夜里，梁夏都会戴上耳机，然后刷着各种卷子，假装家里一片祥和。他必须把音乐声调得够大，才能覆盖房间门外那些令人窒息的刺耳言论，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没事的，等你再长大一些，成年了，就可以自己生活，远离他们了，再忍忍就好。
　　后来，两人离婚，谁也没考虑要带着梁夏生活，自然而然地把他丢给了他的奶奶。再后来两人各自再婚，和梁夏的联系就更少了。梁夏也不想去想自己的父母到底在不在乎自己，或许他出生时，爸妈是爱对方、爱这个家的吧，只是反复而枯燥、终日围着柴米油盐转的日子、贯穿他整个成长过程的激烈争吵，终究消磨掉了这双爱人眼中的光和热，留下一地鸡毛和无人认领的的负担累赘。如今再思考爱与不爱，未免可笑。
　　从往事里回神，梁夏握了握奶奶温暖的双手，眼神明亮地说：“奶奶，不想那些了，很晚了，你先休息吧。”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老人惊叹道：“哟，都十点了，我是该睡觉了，明儿还得去买菜，去晚了就买不到新鲜的鱼了，我还得给你做糖醋鱼呢，你爱吃那个。”老人从沙发上起身，一边念叨一边在梁夏的搀扶下向房间走去。
　　“好，我就等着尝奶奶的手艺了。”
　　“好~夏夏，你也早点睡啊，别玩太晚了。”
　　“好，知道了。”
　　给奶奶掖好被子，熄灯，梁夏走出房门，打算下楼透透气，然后手机响了一声。拿出一看，是邱远哲的微信消息。
　　梁夏都不记得上次见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了，略微有些惊讶。
　　【邱远哲】夏夏，元旦快乐！你最近怎么样？
　　【梁夏】元旦快乐，挺好的。
　　【邱远哲】我……
　　【邱远哲】我们好久没见了，明天一起吃个饭吧？
　　【梁夏】不了，我在家，要陪奶奶。
　　【邱远哲】夏夏，你是不是，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气？
　　【梁夏】没有。
　　【邱远哲】我真的很抱歉，当初不小心给你造成了伤害，我想补偿你。
　　【梁夏】不用，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梁夏不打算再聊下去，不想去想以前的事，不管是父母，还是曾经的……朋友，新年的第一天，他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站在一楼的门口，他瞥向对面的街道，还算安静，往来的车并不多。然后，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橘色小身影，一步一步走到他家门前。
　　“小黄瓜，你来啦？”是他微信头像那只小橘猫。
　　“晚饭的时候都没见你来，你是不是找到新主子，喜新厌旧了？嗯？你饿了？等着，我给你拿火腿肠去。”
　　梁夏蹬蹬蹬跑进门拿了包火腿肠，又快速跑出来，撕开一条，掰成小块儿放在小橘猫面前。小猫很听话，一边呜呜叫着一边啃火腿肠。也许动物在某种程度上，真的通人性。时间长了，见梁夏从来不摸自己，小猫似乎也知道了这个人爱干净，也就从来不往他身上蹭，颇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
　　忽然，梁夏的手机传来微信语音电话的铃声，是陆程。
　　“喂？”
　　“在干嘛呢？”
　　“喂小黄瓜，呃，就我之前说的那只猫。”
　　“嗯，我记得。”
　　“你呢？家里有聚会？”电话那边有交谈声，还有酒杯碰撞的叮当声。
　　“嗯，新年了，我爸妈的朋友来家里吃了顿饭。饭桌上应付客人给我累得够呛，脸都笑僵了，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透口气。”
　　“哈哈，也挺好的，热闹。”
　　“你喜欢热闹吗？”
　　“嗯……不吧，还是安静更适合我。”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话筒那边忽然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
　　“不关你事，少吃点马卡龙吧，刚还一个劲儿喊自己胖了……你找妈去，别在我这捣乱。”陆程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女生“切”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应该是走远了。
　　“刚刚是……你妹妹？”
　　“嗯，刚上初三，话特别多，特别闹腾。”
　　“那跟你不一样，她听起来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我不活泼吗？”
　　“嗯……大概是我们这个年纪也不太好意思用这个形容词了。不过你不用去招呼客人吗？跑来跟我开小差。”
　　“没事，就想跟你说说话。”
　　“……嗯，好。那，你想不想看看小黄瓜？”
　　“可以。”
　　“那我们转视频？”
　　“好。”
　　镜头对焦，画面上出现小橘猫的身影，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扒拉火腿肠。
　　“可爱吧？”
　　陆程轻笑一声，应道：“嗯，很可爱。话说……”
　　“怎么？”
　　“你给人家起名小黄瓜，但是自己又不爱吃黄瓜，那你到底是喜欢人家还是不喜欢啊？”
　　“呃……”
　　这个问题明明是在问喜不喜欢猫，陆程的语气也平静如常，但梁夏却忽然听得耳根有些发热。喜欢？还是不喜欢？
　　“嗯？我卡了吗？怎么没声音了？”
　　“呃，没，没卡。”
　　“那你怎么不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喜欢啊，不喜欢我干嘛大半夜不睡觉和它在门口吹风？”
　　“是吗？真羡慕小黄瓜。”
　　“为什么羡慕一只猫？它只能吃七块钱一包的火腿肠。”
　　“因为它有你陪啊。”
　　砰砰……砰砰……梁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一时间忘记了回应。
　　“夏夏？”陆程的询问将他从虚空中拽回现实。
　　“呃，啊？”
　　“你切换下摄像头。”
　　“哦。”梁夏听话地操作。
　　陆程的手机屏幕出现一张干净的脸庞，嘴巴被拉高的围巾挡着，鼻尖有些泛红，在远处路灯的照耀下，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陆程勾唇一笑，连带着眼角都有些上翘，鼻梁上的银框眼镜微微动了动。梁夏第一次那么认真看陆程笑。他发现，笑起来的陆程，特别好看。
　　“好了，我现在不羡慕了。”
　　“嗯？”梁夏把围巾拉低一些，露出嘴巴，疑惑地问道。
　　“因为小黄瓜能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当然，如果你能补上欠我的拥抱，就更好了。”
　　“你就贫吧，上次那是你耍赖，我可不欠你。”
　　“换我欠你也行，我不介意，买一送一，抱几次都可以。”
　　“陆程……我怎么觉得你在逐渐暴露本性呢？”
　　“我说过的，你就是对我有误解，其实你应该感到开心，这说明你在慢慢了解我。”
　　“我觉得以前知书达礼、礼貌客气的你挺好的。”
　　“那现在的我不好吗？你不喜欢？”
　　梁夏一时语塞，很好，喜欢？不行。不喜欢？也不行。那就回答一半吧。
　　“……也很好。”
　　“And?”
　　“没有and。行了，很晚了，我要去睡觉了。”
　　陆程无奈笑笑，想套话也是不容易的活儿呀。
　　“等等，我还有句话没说。”
　　“什么？”
　　“新年快乐，夏夏。”
　　梁夏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回答道：“新年快乐，陆程。”
　　他很感谢这一通电话，先前那些压抑的情绪都被陆程一言一语慢慢吹散，随着冬夜的风，飘向远方。或许下次见面，他真的应该，抱一下陆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