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杂事

　　还没等刘志找张有树问问情况，村里就出了一件事，一位老人去世了。
　　虽然和刘志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因为是独居老人，王书记他们除了本职工作，还要忙老人的丧事，所以刘志就过去帮忙了。
　　老人叫王招娣，刘志曾见过一次，是个慈祥的老奶奶，耳朵已经听不见了，佝偻着腰，喜欢坐在自家大门口晒太阳，看到路过的人都会乐呵呵的打招呼。
　　老人今年已经86岁了，前一段时间才过完寿辰，那天钱玉给做了一碗长寿面，虽说是面，实际上煮的软烂，已经看不到面条了，反倒不如说是面片汤。
　　村里面的葬礼还是土葬，所以还有不少准备的地方，王书记和钱玉忙前忙后，布置灵堂，选棺材，定墓穴。
　　奇怪的是老人好像没什么亲人，王书记也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没见过。
　　听说是钱玉早上来送饭的时候，发现老人躺在床板上，不知道梦里梦到了什么，面带微笑，身体已经僵硬了。
　　刘志站在院子里帮忙招呼人，把来的人带到灵堂上香烧纸。
　　王书记站在墙角打电话，不知道电话对面是谁，声音突的增大，脸也一下板下来了，整个人都压抑着怒火，但是哆嗦的嘴唇体现了他的怒火。
　　钱玉在房子里收拾着老人的东西，按照习俗，老人最后下葬的时候要把东西烧给她。
　　肖鸿鹄和温晴开始的时候过来上香，烧纸，没待一会儿就被王书记安排回去忙工作去了。公是公，私是私，这些事情有他们忙就可以了。
　　老人已至耄耋，算是喜丧，来上香的老人没有几个丧气着脸，大家脸上不见悲伤，甚至还有着一丝喜悦，上完香后就聚在一起，说如果自己能活到这个岁数就谢天谢地了。
　　王书记和钱玉的脸上没有悲伤，但是却有着些许怒气。
　　张有树是在晚上来的，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就立马赶来了，他和刘志不一样。招娣奶奶是看着他长大的，村里的老人他都熟悉，小时候算是百家饭长大的。那时候的招娣奶奶还能烧水做饭，而且听力也好的很。
　　后来等张有树上完大学回来，招娣奶奶耳朵聋了，眼也花了，却依旧知道张有树最爱吃橘子。认出张有树后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个橘子，塞到了张有树手里，嘴里还叨叨着“有树娃最爱吃橘子，这橘子我尝过了甜！”，实际上里面点橘瓣已经没有水分了，干扁在一起。
　　张有树面无表情的给招娣奶奶上了香，旁边的刘志看着张有树的表情，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一下。
　　看着张有树穿的单薄，走过去想拍拍张有树的肩膀，告诉他回家穿件衣服去，却被张有树躲掉了。
　　张有树抬起头，双眼注视着刘志“刘哥，你回去吧，后面我在这儿守着就行了。”
　　现在院子里也没多少人了，就剩王书记张有树和刘志三个人。
　　按照规矩，夜里纸不能停，香不能断，这些事情本该是自己的子女或者伴侣来做的，但是现在招娣奶奶的直系亲属都不在，所以要有人留在这儿看着，刘志的身份并不合适。
　　刘志本来还想说什么，旁边的王书记开口了“小刘啊，你回去吧，今天辛苦你了，这边有我和有树，你别管了。后面有事儿我们再叫你，好吧，？先回去休息吧。”
　　看着略显疲惫的王书记，和面无表情散发着低气压的张有树，刘志最终还是回去休息了。
　　到了家里的刘志也不消停，一会儿看看种的菜地，一会儿看看厨房的冰箱，整个人在家里晃荡，每个地方都待不住，坐下也是没几分钟就起来了。
　　后来还是想了想，拿出食材做了点酸辣汤，里面打了一些面疙瘩，盛到饭盒里，又骑着小电驴去了招娣奶奶家。
　　进去的时候没看见王书记，只看见张有树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刘志掂着饭盒进了堂屋，听到声音的张有树抬起头看过来。
　　只见张有树双眼通红，目光呆滞，嘴唇发白，整个人看起来异常低沉。
　　刘志举了举饭盒，“我烧了酸辣汤，喝点暖暖胃吧？”
　　张有树愣愣的看着刘志没吱声。
　　刘志找了个凳子，把饭盒放凳子上打开。
　　饭盒里面红汤绿菜看着很是好看，但是张有树拿着刘志递过去的勺子怎么也喝不到嘴里去，他一点也不饿，却怕辜负了刘志的好意，强撑着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肚子胀的难受，好似有气堵在胸口。
　　刘志看他也吃不下去，也不勉强他，把张有树手里的勺子拿下来，放在一边“不想喝就不喝了。”，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看着院子。
　　院子里有几棵果树，平时疏于修剪，张牙舞爪的伸展着枝丫。
　　堂屋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和门照射到外面，给院子增加了一点光亮，但更多的地方都是黑的，房屋错落的影子也让环境更加阴冷幽暗。
　　刘志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张有树旁边。
　　过了许久，张有树把饭盒扣了起来，双手环抱双膝，头扬起靠在旁边的门柱上，眼睛注视着天空。
　　“招娣奶奶是个很好的人，小时候经常给我和爸爸送吃的，其实自己家还有五六个孩子等着吃饭呢。不管是腌的小咸菜，还是炖的肉，总归会给我家分点儿，而且我小时候不是个好孩子，打架、逃课都是常有的事儿，每次受伤了我都会找招娣奶奶。她会非常严厉的教训我，不过每次都会给我处理伤口，有时候还买糖吃。”刘志就在这夜风里，听着张有树讲过去的事情。
　　“我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总觉得他们都在骗我，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走呢？她重孙子还没来看她，明明昨天中午还问我吃了吗，喜滋滋地说她重孙儿过两天就要来看她了。”说到这里，张有树不在说话了。
　　刘志也没有说话，只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张有树长叹了一口气，生老病死这个他早都知道了，只是当事情再一次发生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总是幻想着下一秒，人就能坐起来问他吃饭了吗？就像现在只是睡着了一样。
　　什么喜丧？一个穷苦的女人含辛茹苦的带大四个孩子，等到该享福的时候，却要独自带着五六个孙子生活，等孙子长大成家，以为可以过上儿孙满堂的好日子，结果却是被抛弃在这个偏远的村子，没有钱没有地，老眼昏花，腿脚不便，还要自己洗衣做饭，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惦记着远方的重孙子。一辈子就禁锢在这一小片的天空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没吃过汉堡，没吃过炸鸡，过“得这么辛苦，怎么能算喜丧？
　　刘志一直没听到张有树说话，扭头看了一眼张有树，张有树仰头盯着天空，眼睛似乎过于明亮。
　　刘志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看着天上璀璨的星河，“她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没有苦难，也没有衰老，你看这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像她前进的道路，没有阴霾，一路平坦，一路畅通。”
　　张有树看着天上的银河，也许就像刘志说的，招娣奶奶就在这个银河里畅行，虽然这只是安慰的话语，但是他愿意相信他所在意的人，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去了一个美好的世界。
　　时间转眼到了下葬的那天，张有树在短短七天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王书记他们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刘志也是在这天知道了王书记他们为什么这么生气，就在早晨大家准备抬棺下葬的时候，院子里冲进来两男一女，身上披麻戴孝，年龄看着比王书记大一些。
　　王书记他们冷冷的看着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一起来送葬的老人只是摇摇头，都撇过脸不去看这三个人。
　　三个人一进来就趴在棺材旁边哭天喊地，站在王书记前面，拄着拐的老头子气的拿拐杖重重的敲了几下地“嚎什么嚎，招娣这是喜事！你们这鬼哭狼嚎的给谁的看呢？现在开始嚎了，之前人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来尽尽孝心！”说罢，又拿拐杖锄了锄地，泥土地都让老爷子锄了个坑。
　　三个人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老爷子说“二大爷，我们这不是没买上车票回来晚了吗？”
　　老头子把头扭一边去了，并不接这些人的话茬。
　　王书记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们就在县城，买什么车票。”
　　头发花白的大婶立刻不乐意了，站出来叉着腰“诶！书记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们这也想早点回来，可这包车可比坐大巴车贵，我们在外面也不容易，都是省吃减喝……”
　　张有树的脸从这三个人进了就没有好脸，现在听着声音尖细的女人这一番说辞，更是难看了，眼皮下垂，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站在中间的说话的女人。
　　刘志也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看着大家原本还有些笑模样的脸，现在都是一脸阴沉。
　　钱玉板着脸“李同乐，你别嚷嚷了，马上到时间了，赶快让同福摔盆吧。”
　　李同乐眼睛一瞪，还准备说些什么。被旁边一个一直佝偻着背的人拉了一下，李同乐撇了撇嘴，这才把手放下，走到一边站着。
　　拉人的叫李同贵，是三人之中的二哥，看到李同乐老实的站在一边了，才跟着站到了一起。
　　哪那里就剩下了长子李同福，马上就要过时间了，二大爷吹着山羊胡子，催着李同福摔盆。
　　李同福没理二大爷的话，只是叫来了自己的弟弟妹妹，跪地上给招娣奶奶烧了些纸。
　　众人就看着他们烧纸，反倒是二大爷深深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三个人烧完纸，二大爷开始唱词，后面还有人击鼓伴奏，沙哑悲凉的歌声，回荡在院子里。每到一句的结尾，周围站着的老人都会“呵”一下，声音拖长，直到下一句唱词开始才停止。等二大爷唱完之后，喊了一声“起棺。”声音沙哑而苍凉，响彻这片天空，八个棺夫将棺材抬了起来，其中就有王书记和张有树。
　　同时长子李同福把盆举过头顶狠狠的摔向地面，同时喊着“娘，一路走好。”，瓦盆落在地面碎成几瓣。
　　等李同福转身的时候，钱玉把招娣奶奶的排位递给他，旁边的李同乐举着照片。
　　李同福三个人走在前面，带着众人往农田的方向走去。每逢路口都准备着黄纸和鞭炮，到了路口便有人烧纸点炮。
　　李同福三人年纪也不小了，等走到了墓穴的时候，三个人都已经有些颤颤巍巍的了。李同福按着二大爷说的，拿着点燃的麦秸秆在墓穴里转了一圈。
　　本来这些事在挖墓穴的时候王书记就已经做过，因为电话里几个人互相推脱着，没有一个人准备回来，王书记就代办了。不过现在李同福回来了，只能让他再做一下，以表孝心。
　　等李同福出了墓穴，八个棺夫小心的把棺材沉入墓穴，由李同福兄弟三人先捧土，洒在棺上，
　　等他们撒完，其他人在拿起铁锹铲土，撂进墓穴里，黑色的棺慢慢被黄土掩埋。
　　李同福他们把贡品摆上，上香烧纸，另一边钱玉他们把之前收拾的衣服等也一并烧了。现场除了李同福三个人的哭嚎声，就是衣物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下葬仪式结束后，就要开始丧宴。钱玉带着村里的几个妇女在厨房做饭，王书记则是在院门口放了清水、白酒、糖，回来的人都要洗手，漱口或者吃糖。
　　李同乐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站在灶台边，看着钱玉和几个婶子忙前忙后，她叉着腰“我说建军他娘，我们家老太太给了你们多少东西，你们在这忙前忙后。”
　　钱玉听了当场就想翻脸，旁边一个大婶先开口说了“乐乐姐，可不能这么说，这钱全是村里垫的，没花招娣奶奶的钱。”
　　李同乐可不信，也不管别人说啥，冲着钱玉就喊到“建军他娘！问你话呢！东西都是你们家收拾的！钱呢？”声音尖利刺耳。
　　原本站在院子里发呆的张有树听到了声音，往厨房门口走去。
　　钱玉本就心里窝着一肚子火，这时候可听不得李同乐和个泼妇一样在门口撒泼“钱钱钱，哪来的钱！这么多年，自打招娣姨给你们喂大了孙子，你们把人接走后就再也没问过招娣姨，平时感冒发烧都是卫生院的过来给看病，打电话叫你们回来看看，你们说什么？忙，没大事吧？没大事就不回来了。这就算了，招娣姨你们给了多少钱？人不在身边照顾总要给钱吧？招娣姨全靠着村里发的那点儿老年人补助活着，一个月就200块钱！你看看你这身行头，怕是不止200了吧？！平常村里给发点东西，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说要留给你们？你们呢？你们倒是回来看看啊？东西放坏了扔了，老人心疼的几天睡不好觉，你们呢？你问我钱！哪来的钱！你们长这么大把年纪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不成？你那白胖白胖的孙子是喝凉水喝胖的不成？没有钱！钱全给白眼狼了！”说到最后钱玉气的满脸通红，手里的锅铲子砸的灶台咣咣作响，身上不停的发抖。
　　周围的人赶快扶住钱玉，给她拍背顺气。
　　李同乐还想说什么，结果从身后伸出个手，把她直接拽出了厨房。
　　李同乐眉毛倒竖，想看看是谁敢拉她。
　　结果就看见一个青年阴沉着一张脸，眼神凶狠的看着她，好像如果她在说什么，下一秒拳头就要挥到她的脸上。
　　这时候听到消息的王书记也赶来了，把张有树拉开，站在张有树和李同乐中间，问李同乐“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同乐一看王书记过来了，原本还有点瑟缩的神情，一下子支棱起来了，“王建国，你少在这装模装样，我问你！我们家老太太的钱呢，是不是被你贪污了！”
　　王书记没想到这还没说几句话，就给自己扣了几个脏帽子。
　　王书记也不能发脾气，只能按着头皮跟她讲“什么钱？你说清楚点，招娣姨在村里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收入啊，你要什么钱？”
　　李同乐瞪着眼睛说“你少装蒜，老四以前没少给老太太打钱，一打就是几千，怎么可能没钱。后面出事，工地给赔了不少钱，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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