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

　　苏慎起身要追，被奶奶一把拉住了。
　　 “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我接下来说的，你也听听。”
　　 苏慎给奶奶搬了凳子，扶奶奶坐下。转头瞅了眼地上的人，懒得管。
　　 “这事情，还得从七年前说起。”奶奶开始讲故事，也没有理睬地上的人。
　　 “那时候，小然上三年级，小然的爸妈选择了去做无国界医生，他们有组织，倒不是孤立无援，但几乎天天奔波于危险之中。我和小然爷爷自然是不同意，也闹过、耍无赖阻挠过，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家向来支持孩子自己的选择，最后我们妥协了。两个孩子一走就是三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小然还没铁锹高，死死的拉着他俩的衣角，求他们不要走。”奶奶顿了顿。
　　 “那给小然的伤害太大了，直到现在，小然一生气，还是会攥自己的衣角。”
　　 “说重点！”地上的人喊了句。
　　 “你住口！”奶奶用力的拍了拍椅子扶手。
　　 苏慎赶忙扶了扶奶奶，奶奶摆摆手，继续说道，“后来小然在学校被老师同学挤兑，我都知道，我心疼自己家孩子，找老师理论，争吵间摔了一跤，到现在走路一只脚还微跛。”
　　 那人有些吃力的撑起身子，“说这些是想让我可怜你们么？”
　　 “请你别打岔，”奶奶说，“再以后，小然再也没回来说过自己是不是委屈，他那么小，就不得不学着有事自己扛。他爸妈走的时候，留了九封信，让小然每年生日拆一封，直到成年。”
　　 奶奶停顿，“他们那时是下了再也不回来的决心的啊，可小然小，他不知道，只是年年期盼着拆父母写给他的信，边看边哭。”
　　 苏慎震惊，心酸不已。
　　 “我们老两口那时以为自己的儿子儿媳不会再回来了，可是过了三年，也就是小然六年级，他们两个回来了，那天我们一家欢喜的哟，像过年。可是没两天，他俩就又要走了，这一次，你爸爸，跟他们一起走的。”奶奶指了指地上的人。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李一全是疫苗研究领域的精英吧，他和我的儿子是大学同学，就是那一年，他联系了小然爸妈要和他们一起去非洲，去到更需要他的地方发光、发热。”
　　 听到自己的父亲，地上的人费劲的坐直。
　　 “那时他们走，小然已经不哭不闹了，只是在门口的那颗槐树下站了一下午。”奶奶指了指门口。
　　 苏慎望着那颗参天大树出神。
　　 “我想跟你说的第一点是，你父亲是自愿去的，没谁逼迫他。”奶奶的语气都严肃了几分。
　　 那人微怔，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他没得到你们家里的支持，所以到现在你们都在怪我们家。”
　　 那人被说中了心事，一时语塞。
　　 “可也是那一年，你父亲死在了非洲，他染了病，倒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前。他奄奄一息时，求小然爸妈不要告诉你们，小然爸妈想冒充他给你们去信，可是你们置气换了联系方式，小然爸妈自然没办法联系你们。”
　　 那人闻言瘫倒在地。
　　 “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告诉家里，如果有一天你们找来，只说失联就好，尤其是跟你，”奶奶指着地上的人，“李自宇，他们说你找来，就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你，可是他们也死了啊。”
　　 奶奶带上了哭腔，“我的儿子、儿媳，双双死在了半年后，那时小然初一，十四岁。”
　　 “他没哭，但是生了场大病，从此更加少言寡语，也没有再拆过父母留下的信件。”奶奶哽咽道。

　　苏慎也红了眼眶。
　　 “去年，你觉得自己长大了，找上门来，我让他爷爷支走了小然，跟你周旋。今年，你在这里口出狂言，句句锥心。孩子啊，你扪心自问，你该如此吗？”
　　 “我想说的第二点，小然的痛苦不比你少，可他没有告诉你真相，戳你心窝子，就冲这点，我的孙子就值得我骄傲。”
　　 “李自宇，小然的父母和你的父亲都是英雄，可他们都不是合格的父母，所以奶奶也心疼你，不愿伤你心。”
　　 李自宇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然自小跟爷爷感情要好，听不得说他爷爷一句坏话，请你理解他的孝心。”
　　 “我跟小然爷爷自十七岁一直恩爱，你今日辱我爱人，也是在戳我老太婆的心肝。”

　　奶奶的情绪很激动，苏慎一把抱住了她。
　　 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此刻，他就想这么做。
　　 “李自宇是吧？”苏慎问，“事情真相你也知道了，和奶奶道歉，然后赶紧离开。至于秦蔚然那儿，我认为他再也不想见到你。”
　　 苏慎一看眼前这人，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李自宇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有些费劲的冲奶奶鞠了个躬。
　　 “抱歉。其实我早就猜到了，那种地方，长时间失联，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我是小人，我自己不痛快就也见不得你们好过，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得一丝安慰，真是无耻至极。”那人说着说着崩溃的哭了起来。

　　苏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可怜他。

　　人啊，哪有十足的坏呢？李自宇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排解痛苦。当你站在高处敲响审判钟，真正去阅览他的人生，也不过是可悲可叹罢了。

　　“我现在也在做医生，很忙，但也在昼夜不停的救死扶伤，就算是一种延续吧。”李自宇说，“我想以后我不会再来了，真的抱歉，奶奶，祝您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说完转身离开。

　　苏慎看着那人颓废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他伏在奶奶的膝上，奶奶也轻抚着他的背。
　　 “奶奶，秦蔚然其实很想爸爸妈妈的吧，所以他其实是不敢再拆那些信件了。”苏慎问。
　　 “是啊，小然命苦，身上的担子太沉重了。”奶奶叹息。
　　 “把信给我吧，我想试试，解开他的心结。”苏慎从来没这么坚定过。
　　 下午一点半，苏慎背着秦蔚然父母的信，出了门。
　　 他按照奶奶说的，在邻街的公园找到了他迫切想见到的那个人。
　　 秦蔚然正坐在长椅上，脸埋在手掌中，头发都有些凌乱了。
　　 苏慎以为他在哭，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下一秒却被秦蔚然紧紧拥在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挣脱，伸手紧紧和秦蔚然抱在一起。
　　 “我们谈吧，秦蔚然。”苏慎先开口。
　　 “好。”苏慎被抱得更紧了。
　　 这个公园人很少，两人挨着坐。
　　 是盛夏七月，在树荫下，在池塘边，和着蝉鸣，他们十指相扣。
　　 “考完试了吗？你就跑来了。”秦蔚然问。
　　 “当然啦，不过我跟我妈撒了谎，我没告诉她我下午放假。”苏慎小声嘀咕着。
　　 秦蔚然弹了下苏慎的圆脑袋。
　　 “你想你爸妈吗？”苏慎很认真的发问。
　　 “不想。”秦蔚然回答的干脆。
　　 “你撒谎啊，秦蔚然！”苏慎松开秦蔚然的手，转头故作生气。
　　 “哎呀，好啦好啦，不生气啊，一会儿给你买糖。”秦蔚然摸了摸苏慎的头。
　　 苏慎“噌”的一下转过头，“秦蔚然，我第一次谈恋爱，为了庆祝，我们交换个秘密吧。”
　　 秦蔚然被逗笑了，“我也是第一次恋爱啊，”他知道苏慎想做什么，“那就说说吧。”
　　 “也许这么多年的压抑、痛苦，真的可以讲给苏慎听听呢？”他想。
　　 手被苏慎握住，少年望了望波光粼粼的湖面，尘封的记忆之门正徐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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