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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
起身的刹那，君息鸦羽般的浓密长睫一垂，复又睁开，仰头望着他，眼中已尽是惊惧瑟缩，却勉强微笑着，略带了点颤抖，客气道：“学兄……”
容色冷白的男人打断他的话，强硬命令：“以后叫我少昀。”
掌中的少年静了一瞬，终是顺从地，低声唤他：“……少昀。”
他眼神震荡，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那单薄的躯体拥在了怀里。
自从前世身死魂消，已经不记得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听这个人如此唤他，恍惚间令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们还没有走上祭台，虽然从不曾言说，但眼风勾缠、真心相待的从前。
君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问那人是如何突破宣武侯的重重樊笼，竟能与他共居一寝。少年漆黑的长睫半垂，遮住了眼中一点冰冷的光。
那天少昀半碗药灌下去，将原本昏迷的他生生呛醒了。他不想面对这张前世的生死仇人的脸，便只能假装仍在晕厥中。
谁想却意外发现了那人竟也如他一般，是个重活一世的人。
天知道他当时用了多少毅力，几乎将掌心都掐烂了指骨都捏碎了，方才勉强克制着没有当场祭出千幻剑阵同那人拼死一战，甚至没让近在咫尺的人察觉半分不妥。
少昀解开他的衣衫，替他处理全身伤口的时候，遽然闪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前世那人如何一刀一刀，亲手将他生生炼制成活偶人。
以及后来，那人是如何丧心病狂到献祭了整个纯阳，连婴孩都未留一个。
身为王君，掌一国大|权，享国人供奉，本该为部族为王国鞠躬尽瘁，开创太平盛世，护佑子民安宁无忧，却最终害得所有人都因他而死。
那人踏着数十万族人的尸骨血肉拥他入怀，一生执念终于成真，他与阖族的人却在地狱中，背负着满身罪孽挣扎泣血。
此后的上百年间，他的记忆和神识被封印，只能按照那人刻在他躯体上的指令，日复一日地浑浑噩噩重复过着同一天，夜夜受其凌|辱，被折磨到崩溃、哭号。
他的颤抖不单是因为伤口被触动的疼痛，更多的是发现前世的魔鬼竟连重生都不肯放过他、竟追随而至的暴怒、愤慨，以及随着回忆而来的灭顶的恐惧和仇恨。
想必他昏迷的这些天，宣武侯与那位真正的储君承铭并没有闲着，只不过所有人都被少昀挡回去了而已。
但那又如何？
从前的事，又岂是简简单单一句“对不住你”，一句“好好待你”，一句“重新开始”就能轻易抹杀的？
漫长的上百年时光，被邪术强行拘在世间，生不能，死不得，不记得昨天，无所谓将来。
他遭的痛苦，承的罪孽，受的屈辱，又岂是一场轮回就能轻易忘记的？
整个部族数十万条性命，因着一己私欲，被尽数献祭，以违逆天道的已死之身，“活”在七重梦境之下百年；因了这本不该他们承受的逆天的罪孽，连轮回之路都彻底断绝，何其无辜！
若非机缘巧合，得神尊师徒以身犯险，出手相助，待献祭之力耗尽，邪术自然破灭，这数十万个游魂只能全部化为厉鬼，在天地间犯下难以想象的恶行，屠戮难以计数的生灵，终至为天道所灭。
物伤其类，纵然是没有征伐仇恨的旁的部族遭遇如此亡国灭族的惨祸，也免不了令人悲恸感伤而泪下。何况死在那个恶魔手上的那么多人，那些智慧传承的老者、中流砥柱的青壮年、纯阳未来的婴孩，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同胞，是与他传承自同样的先祖流着相同的血脉用着同样的文字语言遵从着同样习俗的生灵，是他得以立足于这个世间的基石，是他的子民是他肩负的责任，是数十万条活生生的性命。
更是他们欠下的旧日生死债。
灭他的族，亡他的国，虐他的身，辱他的心。纵然有天魔恶念的引|诱，但若非那人心中本就生出了这些想法，又岂能轻易为恶念所趁？
这样的债，又岂是可以一笔勾销的？
若此人只是这个时空尚且年轻、与那些罪恶杀戮无关的少昀，或许他会犹豫，会心软；
但可惜，此人既是同他一般，记得所有过往、记得前世全部所作所为的老鬼，那么，他替自己了结一场血海深仇，不过分吧？
重生至今一年有余，他一直很迷茫，唯一称得上是理想的，也无非是逃出王城，以君息的身份而活，哪怕食不果腹也无妨。
直到受刑回来，他还在想，前世的遗愿已了，如果能活到三年后，等到被送上祭台之前，倘若宣武侯仍然问他那个问题，他会做出与前世不一样的选择，并想办法离开；实在等不到，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
然而现在，他似乎有点明白他重返世间的使命了——他应该好好活着，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择手段，去手刃仇敌。
为了上个时空无辜枉死的数十万族人，也为了他遭受的那些痛苦和屈辱。
魔龙金鲤救了他。既然没死成，既然还有个送上门来还债的，他岂有推脱之理？
不能只有他自己做个孤魂野鬼。
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全然不知自己一时不慎，将秘密暴|露了，只紧紧拥着准备向他索命的债主，近乎贪婪地感知着那人的气息，心跳，温度。
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模样，而非他从前亲手炼制的不死不活的怪物。
他俯首在君息颈侧，蹭着他的鬓发、耳廓，许久，重新问了一次：“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怀里的少年安静了片刻，轻声道：“我想亲自了结我的仇人。”
少昀呼吸一滞。
仇人么？
严格说来，他才是那人最大的仇人。纵然他前世的所作所为是因了天魔恶念的蛊|惑，他干的那些事仍是无可洗刷。
但从前的君息是何等铁骨铮铮，傲然不屈，当年被他炼制时用尽了手段，几次三番意图自尽。哪怕后来已经成为受邪术操控、只有部分自主意识的活偶人，长达上百年的折磨和践踏下，哪怕被践踏到泥泞里，哪怕尊严都不复存在，也从未真正屈服于他。
倘若眼前的少年果真是带着记忆重生的人，记得他们的那些恩怨，只怕早在寝居第一眼见到他时，就与他生死一战了，又岂会如此顺从地被他拥在怀里？
那么这个“仇人”，理所应当是宣武侯这些人。
于是他干净利落地答道：“好。”顿了一下，又道，“然后我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里。我们一起隐姓埋名去做平凡人，过真正的寻常日子。”
那是他替他们今生构画的未来，也是他们从前只差一点就能成真的幻梦，却终究因了命运的捉弄化为一生遗恨。
他兀自期盼着，却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债主几不可察地冷冰冰一笑，眼中一点刀锋般的寒光一闪而逝。
前世的老祭司、少昀名义上的师父临死前曾在天启殿上诅咒他们，“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沙哑苍老的嗓音仿佛穿透时空而来，犹自回响在君息的耳畔。自现在再回望从前，他们倒像是果真应了这一句。
他醒来后，竟然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来找他的麻烦。无论是宣武侯还是那位真正的储君承铭，抑或是纯阳王，安静得就像是死了一般。
他出门前往试炼场，一路慢慢行来，沿途见弟子们三三两两，议论不休，虽只听了个大概，却也总算明白了。
前次他被缚在金鳞殿外训示台上受刑之日，纯阳国南端的玄骁国悍然发兵，突袭边境，一日一夜连下三座边境重镇，势如破竹。
大军如剑，直指纯阳王都。
军情紧急，宣武侯只来得及传讯给在学宫中奉命监视的两个家奴，打算强行带走君息，便被二圣急召入朝议事。
及至数日后大事商定，返回侯府，却仍不见那三人回来。宣武侯心知有异，却苦于出征在即，腾不出手。
又闻听君息受刑时居然一心求死，他盛怒之下，当即命人将戒律使斩了，首级送往王城学宫，以作警告。
宣武侯权倾朝野，又素来知晓君息的底细，即使这孤苦无依的少年飞到传说中东荒神帝的帝城里，他也有办法将其抓回来。
自然更不怕有哪个不开眼的要与他作对，将他盯上的猎物截胡。
他却不知，有人恣意狂妄到不仅要横插一脚，甚至已经略施手段，准备堂而皇之地挖墙角了。
两个当事人，一个向来桀骜随性，手段诡秘，一个存着接近仇人，务必将其斩杀的必死之心，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拿这仅次于二圣的权贵当回事。
这一战大约有点棘手，纯阳王无暇他顾。正牌王子听说暂且被召回了王宫，明面上是替君父分忧，实则既是怕玄骁国派出奸|细暗中对他做什么手脚，也是怕他依旧任性妄为，惹出什么乱子。
君息眼观鼻，鼻观心，脑子里飞速盘算。
重生之后，他也曾想过，也许某一天会遇见这个由前世而来的生死仇人。为了以防万一，他想尽办法弄到了一点奇毒无比、号称有弑神之效的毒|药“阴阳泪”，秘藏在芥子中。
不知道是不是天地神明助他，在他发现仇人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后不久，就给他安排了一场幻境试炼。在幻境中杀人，真正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一会的试炼，那人若是选择同他一起过，倒确然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但那人修为本就比他高，前世又不知道从哪习得了一身诡异邪术，因此如何下手，什么时候下手，却是需要好好研究研究。
身为一名剑修，一介男儿，一世王君，君息向来信奉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用毒”、“暗算”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堪称下作，非君子所为。
以眼下这般近乎诱|惑、利用的方式去复仇，更是为人所不齿。
从前他并非如此不择手段之人，但这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以他如今的处境，这是唯一的办法。
一旦抛下了长久坚守的准则，放弃了一些自己本以为永不会放弃的东西，就没有多少底线是不可破坏的了。也许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冥冥中果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会将所有人都渐渐磋磨成自己年少时厌憎的模样。
今日轮到部分弟子幻境试炼，场上聚集了不少人。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全然没在意沿途的弟子们投向他的各种目光。
因着那两个侯府家奴的态度突然转变，竟像是由从前的奉命监视到真正侍君息如主子，学宫内已然风一样传开了他与宣武侯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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