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皇叔

作者:吴兰因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昌城



      阳光执拗地从笔直的木栏杆中穿射而下,在地上摊开,像是被打散的鸡蛋清。小彻梦里见到了亲娘,尽管被子有些冷,他已经迷迷糊糊被冻醒,但潜意识里并不想睁开双眼。

      今天家里格外安静,阿爹没有一大早就呻吟叫唤,后娘也没有躲在看不见的角落数落这凄苦的世道。

      他躲在被子里赖了一小会,终于还是翻身起床。光洁的小脚丫趿拉上一双破破烂烂的布鞋,他先去院子外面的井亭取了些水,他力气很小,打上来的水不多,勉强忍着寒冷洗完脸,他打算先去看看他爹。

      只是当小彻推开他爹的房间门时,心脏却没来由地觉得不安。他没体会过这种突然而至的心慌,手下意识地继续推门。他爹的房间不大,后娘也没跟爹同住一屋,说是嫌药味太重,熏得她睡不着觉。

      此时天上的太阳好像特别眷顾他爹,把所有光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给爹罩上了一层极其温暖的被子。

      明明是初冬的日子,只是为什么还有苍蝇在乱飞呢?小彻晃晃悠悠地走到他爹的窗前,他伸出手挥了挥,试图赶走那些苍蝇。可父亲的断腿处涌现出一股恶臭,那里成了腐蝇们最热爱的温床,有几只白色的蛆虫正顺着他爹破烂的裤脚缓慢蠕动,他突然觉得胃里有些泛疼。

      苍蝇萦绕在耳畔,嗡嗡嗡的振翅声忽远忽近,他不知从哪学来的动作,颤抖着把手放上了他爹的鼻子下方。

      是一瞬还是一盏茶,他不清楚放了多久,只是那只鼻子下面始终没有热气喷出,胡乱飞舞的苍蝇好像是在嘲笑他无用的举动。

      他呆滞在原地,脚步突然发沉,无论如何也走不动路。阳光投下来的斑驳微微发斜,脚下一只巨大的黑影顺着他的脚边擦过,他在那一刹那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东西身上油光发亮的皮毛与自己皮肤接触时的蹭痒感。

      黑色的影子撞翻了地上的小陶罐,尽管速度奇快,小彻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只耗子。

      他没等那只打碎了陶罐的黑色耗子钻出来,就见那东西的速度突然慢下来,接着就浑身抽搐,像是遭遇了极端的痛苦,那只耗子翻过身体,四脚朝天,嘴角被迫吐出一些密集的白色泡沫,和它的身体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没过多久,那只耗子又抖了两下,接着便一动不动了。

      小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死去的耗子出神,他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望向木板床上的父亲,他嘴角的白色泡沫早已破灭,只残留下龟裂的白色固痕死死地贴在嘴唇附近。

      他转身奔跑进后娘的屋子,里面一片狼藉。他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面色乌黑,双目圆瞪,一副惊慌不可置信的模样。他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放在嘴巴里,像是拼命地要从里面抠出些什么。而他的后娘,额角被摔破,大片血迹凝固成黑色的粘稠液体,顺着她倒地的方向,形成了一个极其扭曲的图形。空气里苍蝇不停地乱飞,似乎是在提醒小孩,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小彻想不通,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为什么一切就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尽管他与父亲的感情不深,但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和敬仰的对象。至于后娘,虽然脾气不好,但至少这几年确实有在照顾他们父子俩。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觉得无比恶心和荒唐,跌跌撞撞地离开这个房间,厨房的锅里还剩着昨晚他没去盛的清粥,已经凉透了,里面躺着两只发涨的硕大漆黑的老鼠尸体。

      这个早晨阳光明媚,小彻终于在看到这两只死耗子的时候忍不住扶着墙壁大吐特吐了起来。

      “呕,呕。”他胃里的那块馒头早就消化的一干二净,此刻已经快把胆汁都给吐出来了,眼眶忍不住泛起泪水。很奇怪的是,他并不是想哭,只是因为这阵反胃让他痛到流泪。

      昨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可以安然入睡,但是等到他彻底清醒,想通家里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就再也不想再这个屋子里呆上片刻,那屋子里太臭,臭到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胃里绞痛。男人来找后娘要钱,忍无可忍的后娘给弟弟吃下掺了耗子药的清粥,男人发现不对劲,失手弄死了后娘,二人双双毙命。

      可这之前呢?后娘原是存了想要将我爹这个累赘一起除掉的心思吧?

      或许如果她没出意外,那想要被毒杀的还要算上一个我……

      小彻发疯一般地跑上大街,道路上稀稀拉拉聚集了不少人,他顾不上是不是会撞上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往哪里跑,他实在是太害怕那个屋子,害怕那两间房子里已经死去的冰凉僵硬的尸体。

      直到喉咙口尝到一阵不正常的甜腻味道,小彻才终于停下来,他撑着双膝弯下腰不停的喘气,低头时他看见自己破破烂烂的布鞋上,沾满了跑步时扬起的尘土,破洞口有肌肤露出来。

      他休息了好一会才喘匀了气,直起腰这才发现这个地方的道路两旁聚集了不少吆喝叫卖的商贩,等前面几个高大男人的背影挪开,他看见荻城拱券形的城门口才明白,自己竟然跑到了城门边上。

      他神情恍惚地朝城门口走去,边上几个打着哈欠说说笑笑的士兵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孩。

      他跟随人群穿过荻城高大厚重的城门,此时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了这个地方来,他下意识地就要转身往回走,可是眼前突然浮现出那间屋子里地可怖惨状,他干呕了一声,扶住自己的胸口。不算很长的门洞,里面光线和周围比起来显得十分暗淡,对面是他长大的地方,可现在他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手指摸到胸前一个坚硬的物体,他掏出来看了看。

      那是一条长命锁,是他亲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长命锁是如意的形状,周围垂挂着三个铃铛,锁上刻了些祥云的图案,云朵的正中间有四个轻微凸起的大字,写的是“福泽万世”,背面则是一个隶书小字,四平八稳地印出一个“彻”字来,那是他的名,娘亲给起的名。

      小彻望向门洞那头,把长命锁塞进怀中,他漠然地看向家所在的方向,没留下一句告别,流浪猫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城外越走人越少,所有人似乎都与他逆向而行。两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你追我赶地打闹着前行,他们嘴里念念有词,扯着父亲的衣角,一边躲耍一边唱歌似的喊出来:

      “绕月堂,响当当,小孩小孩聚一方。”

      “东方菩萨好心肠,左出商,右添粮,昌城有位善娘娘。”

      “抹眼睛,看清楚,原是北疆好儿郎!原是北疆——好儿郎!”

      童声质朴,小彻被歌谣吸引,其中一个唱歌的孩子倒着走路,摇头晃脑向弟弟做着鬼脸,却不小心撞到了小彻。

      两个孩子的父亲背了个背篓,似乎是要进城卖东西,他把小彻扶稳,低头问:“没撞到吧。”

      小彻摇了摇头看向两小孩,他问:“这歌真好听,你们能再唱一遍吗?”

      “这不是歌,是顺口溜!”撞人的小孩急忙纠正,但是又忍不住急忙和弟弟重新喊起来。

      听完后,小彻又问:“昌城在哪儿?那里当真有菩萨吗?”

      两个孩子一听完同时捧腹大笑,倒是俩孩子的爹替他们回答道:“昌城在北疆的最西边,离我们这不远。”

      小孩们没听父亲的介绍,又叽叽喳喳地闹腾起来:“天上有没有神仙不知道,但昌城确实有活菩萨,这是我娘同我们说的,决计不会有假!”

      “对,阿娘从不骗我们的!”稍小些的孩子附和哥哥道。

      小彻听完,迷茫了一瞬,他现在无家可归,既没爹也没娘,他不知道昌城在哪,可那里当真有活菩萨的话,也许能救他一命也说不准。

      他抬头看向那个面容老实又敦厚的男人,询问道:“请问叔叔昌城如何走?须多少时日可到?”

      男人皱了下眉头,这才打量起这个看起来像乞丐一般的孩子,他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爹妈呢?”

      小彻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往两边撇下去。男人提了提肩膀上的背篓,连那两个闹腾的小孩也突然安静下来,一人扯着一角父亲的衣服没说话。

      男人伸手指了指西边,又道:“一直往西走,翻过两座大山后,望河的对面就是。”

      “谢谢叔叔!”小彻向男人鞠了一躬,他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对方,因为有了他们他好像在这个噩梦般的日子里终于感受到一点太阳的温度,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

      他转身就要走,那男人却在告别的时候喊着了他:“嘿,那小孩,接着!”

      空中抛过来一个暖呼呼的东西,落在手里很有分量,他连忙道谢。

      男人背过身之后把大掌放在两个儿子的后心,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姿态。小彻没瞧见的是,男人送完他东西之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

      小彻把东西捧在手里一看,原来是用苇叶包裹起来的乡下小吃,金黄的色泽,带着植物的清香,里面还镶嵌有甜枣。

      他没舍得一次性吃完,只珍重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就把东西重新包好,揣进了怀里。那东西正好贴在他的胸口,和长命锁挨在一起,把他的小胸膛熨帖的暖洋洋的。

      他往西边走去,嘴里的那一口甜食舍不得下咽,就一直用牙齿不停地咀嚼。这东西分明很好吃,可到后来他却尝出一阵咸味。迎面挂来一阵大风,他随手抹了一把凉凉的眼睛,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生气地凭着一股惯性往前移动。天色渐暗,怀里的小食还剩下半块,但是早已凉透,终于他体力不支,重重地摔倒在地。

      等他睁眼醒来时,感到周围一片温暖,鼻尖先是嗅到的一阵烤肉香气,接着闻到了他熟悉的酒香,北疆一丈雪。他错把父亲镇痛用的烈酒当作白水误饮过一次,辣到他整个胃里像起火一般烧疼。那酒对他来说像刀子一般割喉咙,可是对于父亲来说,确实止痛佳品。只是到后来连一丈雪都止不住他的腰腿疼,想到这里,他漠然地垂下头,感到心中一阵荒芜的空虚。

      耳畔传来一个粗粝的男声,厚重的巴掌落在他的背上,差点没把他打吐,那男人乐呵道:“捡来的小鬼醒了!”

      “醒了便醒了,来来来,继续喝酒!”

      “老子就说这小兔崽子准醒,怎么样,赌输了吧!”

      “去你娘的,他当时压根就没死,你个鳖孙子还真当自己是神医在世把他治活啦?”

      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中,无数男人们嬉笑怒骂的声音都随着小彻面前这两人的对话声不断涌入耳朵。他半坐起身,茫然地转身看向四周,周围搭设了许多帐篷,一眼望不到头,帐篷外边坐的都是和他周围男人们一样的人群,他们喝着酒啃着肉,喧嚣声盖过了秋夜的凄冷与寂寥。

      这些人都穿着银白色的军装,他在爹的房间里见过一套差不多样子的衣服,于是猜测这些男人可能是北疆军人,只是不晓得他们属于哪个城市。

      粗声男人用抓过羊腿的油手一把捞过小彻,让他坐在离火光更近些的地方,他问小彻:“你小子打哪来的,怎会在军道上乱窜?你家老子没教过你马蹄不长眼吗,要不是今天咱们高兴,你小子要不就是被哥们的马蹄踩死,要不就是睡在草堆里被冻死,我……”

      男人酒喝得有些多,话就十分密,但还没等他继续自夸下去,小彻便道:“我没爹了。”

      男人右手上的骨头凝固住,几根肉丝在火光中轻微摇晃。

      周围安静下来,他声音并不大又接着说:“今早没的。”

      “他和你们一样,是军人。”

      燃烧殆尽的干柴从高处滑落,跳跃的火焰变换了一下姿态。粗声男人啃了一口肉骨头,仰头猛灌了一口酒道:“他奶奶的!”

      “吃肉!”粗声男人扯了一块大骨头递给小彻,他看了周围几个哥们一眼,几个男人之间都未作伤感之态,但又因为彼此熟悉仿佛都能听见对方心底落了一声哀叹。

      粗声男人对面是个长辫子的男人,他抓着酒壶咧开嘴道:“不过三年,看看人家阳城的兵,一个个的吃香喝辣,要不是咱们知事和陈绍德关系好,这肉能轮到上咱们吃?”他说着把手里的骨头颠了颠,然后随意扔进了火堆中。

      “要不说人家才是一家人呢!你也不看看姓陈的背后仗的是谁的势,如今阳城、厉城、荣城都从了姓陈那婆娘,哦,对了,现在还要算上咱们荻城。要我说东方一家守着昌城就是太死心眼,北疆十一府最会打仗的是他们,可到头来最惨的也是他们。”

      小彻小口啃着骨头,男人们的话他听的似懂非懂,但统领北疆十一城府的总督军东方家他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他耳朵尖,听到长辫子提及昌城于是赶忙问道:

      “昌城是在最西边吗?这里离昌城还有多远?”

      长辫子男人干笑了几声,喝了口酒道:“不算远,翻山过去就是。怎么,你这小鬼要去昌城?别是你爹也受了什么蛊惑,让你去昌城参军。”

      军中糙汉子说话大抵都没个把门儿的,他说完才想起这小鬼刚才说自己爹没了,但是长辫子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并没有太多愧疚。

      粗声男人接过话,拍着小彻的肩背说:“我们正是要去望河,算你娘的运气好,等爷爷明天上路梢你一程便是,按我们的脚程五日就到。老子给你吃肉,晚上你给老子捶背洗脚如何?”

      小彻一听去昌城有望,不顾其他急忙点头:“我答应!”

      “不过看你小子小胳膊小腿的估计也没什么力气,捶背就免了吧,老子他娘的一年也不见得洗一回澡,更别说洗脚了,哈哈哈哈!”男人说道这里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完后他抿了一口酒,望向火光中那个瘦小的身影,他换上一副颇为正式的口吻道:“去昌城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去当昌城的兵。”

      小彻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男人的瞳孔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沉声道:“会先死。”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7415047/1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