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林茗被他逼得后退一步，靠在了墙边。
　　“老师，你记得你上次喝醉了背的那首词吗？”陈熠然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很多，“那是因为你问我，睡醒的时候我和爸爸还会不会在。所以你会说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我点点头，老师才去睡觉了。”
　　“可是老师，”陈熠然突然发难，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离开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林茗被他捏的生疼，脸色一白，但他没有挣扎。
　　“有一天早上我睡醒了，爸爸和我说你去上大学了。于是我每天都等着...”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等着哥哥放学。一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问爸爸，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爸爸都会说很快，我们再等等。直到有一次，爸爸很伤心地说，哥哥可能不会回来了。”
　　林茗嘴唇发白。这是他第一次用“哥哥”这个称呼。林茗也终于知道他平时为什么不肯这么叫了。
　　“没有哥哥，我睡不着。但哥哥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怎么办呢？”陈熠然逼视着林茗的眼睛，“一开始的时候我抱着哥哥的枕头睡，可枕头上的气味，是会越来越淡的，到最后就是一个普通的枕头了。我那个时候十岁，但我好像知道三四十岁的大人们为什么会失眠了。因为想一个人的时候，就是睡不着的。”
　　“哥哥说喜欢听话的孩子，我就门门课都考第一。老师，”他停下来，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向林茗，“我门门课都考第一诶，我都已经进无可进了，他还是没有回来。现在想来，我当时估计就是加缪说的第三种自杀的状态。”
　　“说到加缪，你知道吗，老师？”陈熠然离他更近了一点，鼻尖几乎要擦着他的鼻尖了，“连喜欢看书我也是跟你学的。我看很多很多的书，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变成跟老师一样多情又薄情的书生。甚至因为我的脾气很不好，我的性子很直。李老师家的儿子，对我说了一句‘你哥哥不要你了’，我一拳下去就把人家打哭了，他到现在见到我还怕我。”
　　“老师，我成不了你喜欢的那种乖孩子”，说到这里，陈熠然仿佛很享受那种自嘲的乐趣似的，竟低声笑起来，“我根本就是这种无能狂怒的笨蛋。你呢老师，是因为这个不回来的吗，嗯？”
　　陈熠然虽然在笑，眼睛却像一汪深潭似的，什么情绪都看不出。
　　“不是的...”林茗勉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大口喘着气，“对不起...熠然，对不起...”
　　“熠然，你要当老师，也是因为我...也是因为这个吗？”
　　陈熠然朝他眨眨眼睛：“对呀。爸爸跟我说你去当老师了。我小的时候总是想，是不是哥哥在外面遇到了更乖更懂事的小孩，所以不要我了。所以我也想去当老师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又乖又懂事的小孩，能让老师这么久都不回来。”
　　林茗强忍住泪水，他咬着嘴唇道：“对不起...熠然，对不起...我当时是，因为我...”
　　陈熠然看着他，笑得更开心了：“是因为爸爸吧？老师，我知道的。虽然我不知道老师和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猜老师和爸爸也许吵架了。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无关痛痒的的，老师和爸爸之间如果还有感情，就顺带着也赏我一份。若是老师讨厌爸爸了，我的那份就也没了。”
　　林茗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部褪去了，羞愤和惭愧已经让他开始全身发抖。他知道陈熠然点到为止，给他留了脸面。可是那些话，还是很锋利，很尖锐，让他很疼。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砸到地上去了。
　　陈熠然一直笑着，此时眼圈儿却突然红了。林茗越哭越凶，哭的几乎要背过去气去，他扑上去一把抱住林茗，给他拍后背帮他换气：“你哭什么呀老师...你别哭啊...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呀老师...你别哭啊...”
　　林茗用被眼泪冲得支离破碎的语言道：“对不起...熠然，对不起...”
　　“没事的老师，没事的。我都说了是以前。你刚来的时候，我跟你生气，怪你离开我，怪你不在乎我看。可是老师生病了以后，我想想老师这几年在外边生病的时候，我全都不知道，我突然就什么都不怪老师了，我只想让老师留下来，就算...就算因为爸爸留下来也无所谓。”
　　“老师，”陈熠然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低喃，“我不会因为你走了就不记得你对我有多好。”
　　林茗仍旧只是哭，嘴里颠来倒去地说着对不起。
　　陈熠然温声在林茗耳边道：“哥哥。”
　　林茗一怔。这声哥哥，是在叫他，不是叫什么回忆里的人，这是第一声叫他的哥哥。
　　“你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笑的吗？”
　　“是从你来了开始。”
　　“在哥哥来之前，我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什么。爸爸很爱我，可是爸爸也不会对我笑。我自己也是，既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要笑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引他开心的人，我也不想笑。是有一次，哥哥你把水杯打翻了，水把草稿纸全打湿了，你连最后计算结果都看不清了。我躲在一边偷偷笑话哥哥，结果哥哥惊喜地看着我，拉住我的手，夸我笑起来真好看，让我多笑笑。”
　　“不过哥哥，我笑不是因为你夸我笑起来好看，是因为我知道我笑起来的时候你会开心。”
　　“只有跟哥哥在一起，我才有了很多可以笑的事，和想要分享的人。”
　　林茗渐渐能喘过气来。他仍旧是恨自己，可是陈熠然这几声哥哥，把他心中的愤怒惶恐叫没了一大半。也许他天生就是给陈熠然当哥哥的也说不定。
　　陈熠然看他呼吸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再帮他拍背换气，他用两只手撑住林茗的肩膀两侧，半蹲下来仰头直视林茗的眼睛，就像他小时候林茗哄他一样。
　　“当然，后来我发现，哭对哥哥更管用。我很坏吧，哥哥。”陈熠然故意做了个相当浮夸的挑眉动作，脸上还写满了洋洋自得。即便配上他那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五官，也依然不减滑稽效果。
　　林茗还在抽噎，却依然被他逗得很没形象的“噗嗤”一声。
　　林茗觉得丢人，赶紧把上翘的嘴角压回去。他不说话，闭着眼睛，静静地等着胸腔的气息一点点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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