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祸水(女尊)

作者:洛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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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折


      夏至节气后,正是饮凉茶品茶果的时节。每每在国子监散了学,纯玉便亲手制作各色茶果子,令小侍悄悄儿给鸾仪送去。纯玉虽性情跳脱,当真坐下来揉果子时,也能心无旁骛,不骄不躁。

      白芸豆馅儿青鸟状的是“鸿雁来宾”、桂花蜜馅儿卯兔状的是“广寒娇客”、火罐柿馅儿四方状的是“柿柿如意”,纯玉不仅做了茶果子,还用洒金红笺一一写了名儿,里头有男儿家说不尽的巧妙心思。

      醋得孟庭昭笑说:“好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厚此薄彼!我让你做两个茶果子吃,你推脱身上不爽利;眼下去做这好些都送给你的情姐姐。难道情姐姐是姐姐,亲姐姐不是姐姐?”

      纯玉便紧紧护着他做的茶果子:“你你你……你要是敢偷我就咬死你!”

      为投桃报李,鸾仪就让小宦娘给纯玉找字帖、送典籍,明里暗里都是让他多读书多练字的意思。纯玉哭笑不得。两人暗通款曲,偷香窃玉,倒是忙坏了宦娘和小侍。

      梅姑有十余年的烟丝癖(1),每每那股劲儿上来,都要喷个七八两。烟丝金贵,一两不下万金,梅姑却不吝惜,她那孝女贤孙进贡了不少,足足够她吞云吐雾喷进棺材。

      今日司礼监里照旧云烟氤氲,梅姑和芸香坐而手谈,中央摆了套钧窑暗纹白瓷茶具,那茶壶长伸颈子,活像一只鹭鸶。

      “还是掌印姑姑的干女儿们孝顺,”芸香品茶道,“烟丝这贵重的补品,也能给您一两一两弄来。当真让我开了眼。”

      梅姑将几两烟丝大方地推给芸香,暄道:“这东西疏肝解乏,我在圣上那儿当两个时辰的差,本要累断筋骨,喷一喷就又生龙活虎了!你也试试。”

      芸香亦是大珰,也有不少小宦娘进贡烟丝奉承她,她却从来不喷。

      梅姑问她缘故,她便笑说:“我命贱,吃不了好玩意儿,怕折了福。”

      其实梅姑心知肚明,芸香不喷烟丝,是为了不连累她的主子。

      今日伺候梅姑的,不只有她的干孙女小月桂,还有个肉皮儿雪白的金陵伎子,他崴着身子伏在梅姑怀里,伺候她喷烟丝。

      这伎子不似旁人似的对梅姑阿谀奉承,他挑挑长眉,嗔道:“整天吃这腌臜东西,也不怕坏了身子!”

      梅姑一巴掌掐在他胸前,伎子嘤咛一声,再不言语。梅姑似笑非笑道:“我吃死岂不好?你好卷了姑姑我的细软另找野女人私奔!”

      随后二人相视一笑,喷烟作乐,□□不绝于耳。芸香冷眼看着,虽没了根,掌印姑姑倒是个长情人儿,除了逢场作戏,身边只有这个金陵伎子。

      “风哥儿,你先下去,我跟芸香姑姑有要事相谈。”

      伎子段风行了个礼,随后盈盈退下。不愧是江南瘦马出身,段风腰肢细赛杨柳,走的每一步都惹人遐思。

      芸香给梅姑斟茶:“姑姑有何妙法?”

      “要治李家女,其实再简单不过。”梅姑遥望画壁上挂的一副阴阳鱼太极图,眯眼吐出一口香雾,“咱们不动一刀一枪,只频频示好,装作她投奔司礼监便得了。嫡公主门下,可从来不容叛徒。”

      芸香思忖须臾,沉吟道:“暂时李瓶儿还不能死,否则与陇西对抗起来,两败俱伤,彼此都落不了好儿。”

      “无妨,咱们看陛下的意思,伺机而动。”

      “掌印姑姑身边的段风公子倒是天生玉质,跟了您这些年,也有了副水晶玲珑心肠。”

      “他啊,着实是被我惯坏了。”

      李瓶儿最爱的,一是氅安本身,二是氅安的蟹粉豆腐。

      这日沐休,李瓶儿在樊楼吃酒,她点了西域葡萄酒与蟹粉豆腐,又唤一位小唱(2)作陪,笑谈取乐。且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西南方的锦屏后忽有笑声传来:“这位便是陇西的李姑娘吧?”

      李瓶儿抬首看去,来人从锦屏后绕来,是揽着“天上白玉京”花魁公子的孟庭昭,庭昭一袭明黄锦裙,闹蛾缠髻,笑意风流。

      李瓶儿抚弄着螺钿檀犀筷,疑惑道:“姑娘怎知我便是李瓶儿?”

      庭昭笑意更甚,朗声道:“你身上带的狄狝长弓,正是在下所赠。”

      李瓶儿推开小唱,惊喜道:“姑娘是孟家的嫡出贵女?坐,快请坐!卧兔儿,你让小二再拿一套干净盖碗儿,我要请孟姑娘喝酒。”

      庭昭行云流水坐在对面的官帽椅,缓缓摇动抢金绣菊蝶绕阁团扇:“方才我让小二上蟹粉豆腐,小二只道不巧,最后一碟蟹粉豆腐给了李姑娘。也该是你我有缘,出来吃个酒也能遇见。”

      黄澄澄的蟹茸拌在雪生生的江南豆腐里,使人饕口馋舌。李瓶儿将剩下的半碟子蟹粉豆腐分给她:“孟姑娘若不嫌弃,便吃我桌上的豆腐如何?说起来,孟姑娘出手阔绰,赠我苍天大弓,我都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我娘说,良弓配骁侠,这长弓留在我手里,岂不辜负它了,赠给李姑娘正好,”庭昭仰颈饮尽杯中葡萄美酒,“哎,我听说你们陇西的将军府里,还有专门的演武场,跑马狩猎都不用出城,甚是便宜(3)。”

      瓶儿拢袖敬她一杯:“陇西在春风都不度的玉门关外,地荒人稀,不似长安寸土寸金,修个演武场不算什么。孟姑娘长在天子脚下,名副其实的福窝里,何必羡慕陇西呢。”

      二人用罢膳,足足饮了三斛名唤“琥珀光”的西域美酒。酒饱饭足的庭昭搂着花魁公子起身儿笑道:“今儿承蒙李姑娘宴请,改日由我做东,请你去南曲喝花酒。”

      谁料瓶儿笑道:“别改日了,我今日就有空。”

      花魁公子道:“姑娘,咱们刚出来,还去啊?”

      庭昭大笑:“去!”

      所谓南曲,即是城南达官贵人、官宦女子的打马游乐之所,秦楼、楚馆、酒肆、戏坊鳞次栉比,日日胭脂渭腻染红廊桥,夜夜淫词艳曲唱到三更,销金蚀骨,纸醉金迷。可若论最勾魂的去处,还是天上十二京。

      庭昭怀抱美人饮酒作乐,肆笑道:“长安乐伎虽比不上扬州瘦马身段柔软,却胜在见多识广,你啊,随便扯过个小倌,都说不定伺候过一品高媛!今儿,你随便挑,随便选,无论睡几个小倌,都记在我孟庭昭的账上!”

      虽是初遇,瓶儿却觉得与庭昭一见如故,她笑道:“那我非睡的你荷包见底儿不可!”

      调笑一晌,二人便被靡丽宛转的丝竹歌舞冲散了,瓶儿忽觉得酒意上涌,便推开卧兔儿的扶持,独个儿往后苑去醒酒。

      不似楼中笑语声喧,后苑只有一弯冷月疏疏朗朗。

      灯影阑珊,酒影阑珊,亭影阑珊,人影阑珊。

      一时间,瓶儿心中千回百转。

      月下有个白衣公子,手抚箜篌,眉目清冷。他明明身在热闹里,却有一种皎皎出尘的仙气。瓶儿唐突地抱住他的腰肢,笑道:“今夜可有人点公子的香牌?没有吗?不如你今夜跟了我——”

      段风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低声道:“本公子既不卖艺,也不卖身。”

      冷宫内常年无人踏足,琳琅的琉璃瓦残缺,朱红的雕漆栏剥落,诉说着岁月流转的痕迹。芸香推开暗红宫门的声音惊起栖在翘檐暗影里的一群蝙蝠,吱吱尖叫着飞走了。

      这凄凉至极的院落中,只有玄姬与芸香主仆二人。

      暗夜里,芸香手提一盏暗黄梅烙宫灯,灯下坠了一条殷红如血的如意流苏,刺的人眼仁儿疼。芸香低声道:“殿下,仔细脚下。”

      玄姬穿一身烟灰交襟留仙裙,玉臂拢着雪白的披帛,头顶纱帷,飘飘欲仙。她低笑道:“其实只有来到这里,我才记得我是谁。”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芸香心疼道:“殿下何必来这里刺自个儿的眼,想起从前的苦楚?”

      红墙边有一株枯死的石榴树,小小的未央无数次坐在树上,遥望外头的世界。一载复一载,火红的石榴红开了又落,身份尴尬的公主逐渐长大。

      “苦?我不觉得苦。”玄姬仿佛陷在回忆里,她斜倚那颗枯死的书,低声道,“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身的屈辱,和你。我还记得,我想吃定胜糕,你就钻狗洞去御膳房偷,被掌事姑姑发现,让人打了板子。好在,我还有你。”

      芸香切切道:“能为公主殿下死,是奴婢的福分。捱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玄姬淡淡道:“自从那一日,看到你血肉模糊的腰背,看到那些沾了泥的定胜糕,我就发誓再不过这等贱如蝼蚁的日子。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只是我的伴当(4),更像我的左右手一样。看到你浑身是伤,我比死了还恨。”

      芸香握紧了挑起宫灯的羊脂玉如意:“奴婢定当全力辅佐公主,夺位东宫!”

      东宫,东宫。

      那座沾染鲜血与欲望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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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第十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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