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勃朗特小姐

　　“怎么突然下雨了！ 大家快来避一避！”
　　五月的天变脸很快，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在路安娜与奥斯卡争论的时候，已经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只是那时候无人注意，随着气氛降到了极点，每个人都无差别的被路安娜攻击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雨点开始密集的坠落下来，适时的打断了这场没头没尾的争吵和怨恨。

　　艾丽率先跑上台去帮忙抱起来道具，离开了那煎熬之地，舞台后面有一个简陋的木板房，本来是用来存放道具的仓库，几个抢救道具的演员率先进入板房，接着艾丽和奥斯卡也进了去，勃朗特一齐将道具送进了木板房，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混乱间，无人在意路安娜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外面。

　　雨下的很烈，豆大的雨点儿，齐刷刷的打在草叶上，木板上，石台上，路安娜柔软的皮肤上。

　　“路安娜小姐，快进来躲雨，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么？”奥斯卡隔着雨幕大声喊道。

　　“会停的。”路安娜说道。

　　雨很大，没有人能够听清楚她说的话。

　　但是众目睽睽下，路安娜执意的背离了小木屋，独自一个人冲进了雨幕。

　　“路安娜！你疯了吗！”奥斯卡在屋檐下大声喊道，却还不待他继续喊下去，一个身影从他身旁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

　　雨气蒸腾弥漫，天地与高山草地混为一体，勃朗特小姐在青黛的雨色中越过石台，踩着又湿又滑的草地，沿着又细又窄的田埂，歪歪扭扭的的追上了路安娜，她的脚一跛一跛的，在身后留下了一深一浅的脚印。

　　“路安娜，你可以不用这样。”勃朗特跟了上去，在路安娜旁边压了压呼吸，才平静的说。
　　“不用怎么样？我怎么了？说清楚吧，勃朗特小姐！”路安娜没有停止怒气冲冲的步伐，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全身，她的金黄色的头发此时已经失去了那种耀眼的光泽，沮丧的湿哒哒的贴在她的脸上，与路安娜那张倔强而又愤怒的脸显得极为不相称。

　　勃朗特小姐一时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不必那样让人难堪的，为什么非要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呢？可是这是路安娜啊，本就口不择言的路安娜，而勃朗特，并不擅长语言的安慰和反驳。

　　“你不要这样让人担心。”勃朗特说。

　　“我让你担心吗？”路安娜停了下来，占据了略高些的一块土包上：“勃朗特小姐，您是在担心我吗？您是在担心您的虚假的表妹吗？您是在担心像我这样的妓女会毁掉您吗？勃朗特小姐，担心担心您自己吧！ 我不需要任何人担心！ 反正，反正，关键时候你还不是只会站在他们那边！”

　　路安娜，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美杜莎，不是她不懂美杜莎，是奥斯卡不懂。美杜莎很纯洁，很美好，这是奥斯卡想象的美杜莎，那个单纯的美人在遇到海神波塞冬这个致命麻烦之前的人生就平淡无奇的不值得一点书写。

　　可是在遇到波塞冬之前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有人保护过她吗？有人相信过她吗？在她打碎盘子的时候有人安慰过她吗？在她与人起了争执的时候有人站在她这边吗？有人好好的爱过她的脆弱，包容她的过错吗？如果从来都没有，如果她一直活在别人的话语里，别人的规矩里，那么她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挣扎？什么是反抗，什么是无罪？

　　“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那边，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那边？勃朗特？为什么连你也要站在他们那边？”路安娜没有想要哭，或许是雨水将眼泪冲了出来，如果从来没有见到过光，那么也可以一直忍受黑暗，她此时此刻本来应该纵情在肮脏的街道巷口，辗转在一个个面目不堪的男人的身体下面，没心没肺的叉着腰为了抢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而和另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当街对骂，那是她的正常，她应该麻木于那种不堪的生活而不会感到一丝丝的羞耻，她应该那样，而不是以一个备受尊敬的勃朗特小姐表妹的身份，光鲜亮丽的站在舞台上，和一个尊贵的礼貌的男人唱歌跳舞，畅想着去大城市生活的美梦。

　　在那么多无助、迷茫不解的少女时代，没有人给过她一点点暗示，她的人生会有另一种可能，快乐，单纯，充满希望，像那个一脸苍白的站在勃朗特小姐旁边温柔无害的笑着的艾丽，她是多么妒忌啊。
　　如果曾经，有人站在她身边，是不是她也有勇气，有信心，挣扎，反抗？

　　而现在，美梦破碎，她不是美杜莎，奥斯卡说她根本演不好美杜莎，何止呢，她也演不好勃朗特小姐的表妹。

　　“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勃朗特看着路安娜十分坚定的说：“路安娜，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

　　勃朗特说：“路安娜，现在，我们回家，喝一碗姜汤，然后烤一碟苹果派，路安娜，我们回家！”
　　“家？”路安娜冷漠的看着勃朗特：“勃朗特小姐，那是你的家。”

　　勃朗特放弃了争辩，她本就不擅长，纵然心里面有千万句，说出来的却总是词不达意。她试图伸手去抓住路安娜的手臂，路安娜却更早一步察觉了她的意图，她灵活的甩开了，扭头执意的走上那条狭窄的田埂，一如她狭窄又扭曲的人生之路。勃朗特一深一浅的跟上去，她朝路安娜伸出手去，路安娜却毫不留情的有一次甩开了她，甚至步子越走越快了起来，她走过一处湿滑的道路，险些歪到在地上，她本来想提醒勃朗特一声，可是她已经被别扭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况且那么强大的勃朗特，又怎么会需要她来提醒和保护呢？

　　可是很快她就为自己的想当然付出了代价。

　　随着勃朗特再一次呼喊她的名字，平静中多了些急切，接着戛然而止，随着草木压折、石头滚落的声音，路安娜扭头看去，只见勃朗特小姐身子一歪，失去了重心从高高的田埂上滚了下去。

　　“勃朗特！该死！”路安娜骂了一句，来不及多想，小心翼翼的沿着田埂下的斜坡朝下舟走去，斜坡的泥土又湿又软，路安娜踩上去像是要陷进去了一般，她心里着急去查看勃朗特的情况，一个不留神，尖叫着喊着“勃朗特”，她滚下去的速度并不比勃朗特要慢一些。

　　两人终于在山坳里相遇了。

　　“勃朗特，勃朗特！”路安娜从一片杂乱的野草中爬了起来，连滚带爬的挪到了勃朗特的身边，勃朗特的面容突然变得很是痛苦。

　　“你怎么样？你不会摔断了腿吧？”路安娜紧张的喊道，不等勃朗特小姐答话，路安娜真情实意的大声哭了起来。

　　“勃朗特，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不是真的生你的气，我也不知道我在生谁的气！奥斯卡明明说我演的很好的！我想让你看到我演的很好，可是你的注意力全都在艾丽身上，奥斯卡又说对我很失望，勃朗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我被所有人抛弃了！勃朗特，对不起，是妒忌冲昏了我的头脑，勃朗特，我会照顾你的，不管你摔断了什么地方…… “

　　“路安娜，路安娜……”勃朗特还是等到路安娜哭喊完她的自白才开口说话：“你压到了我的脚了……”

　　“啊！”路安娜尖叫着跳了起来，不甚又踩在了勃朗特掩在杂草里的手背，饶是性情坚毅的勃朗特，也忍不住了低呼了一声。

　　路安娜蹦到了一边，又凑过来捡起来勃朗特的手，她去擦勃朗特的手，可是她的手上，衣服上也全是泥巴，勃朗特的手怎么也擦不干净：“对不起，对不起勃朗特，勃朗特，对不起，我是不是又坏又蠢？”
　　“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勃朗特伸手去抹掉路安娜脸上的泥巴，哪知道她也并不比路安娜干净多少，反倒是越抹越脏。

　　路安娜任凭勃朗特抚摸她的脸颊，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她们靠的很近，路安娜也忍不住伸手去摘掉落在勃朗特头发上的树叶，草枝，一朵黄色的小花粘在了勃朗特的后脑勺上，路安娜将它挪了挪，斜插在了勃朗特的头发里，勃朗特从来不簪花，这朵小黄花在她头顶上看起来怪异又好笑。

　　路安娜忍不住轻松的笑了。
　　勃朗特也笑，笑的很温和。

　　路安娜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那你开心什么？”
　　“我看到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想笑。”
　　“我也看到了。”
　　“你撒谎，哈哈，勃朗特小姐竟然也会撒谎！被我抓住了吧？”

　　勃朗特小姐只是淡淡的笑了，躲开了眼神去。
　　路安娜不依不饶的，她抓住了勃朗特的肩膀，又凑近了几分，强迫勃朗特小姐将眼睛转回看着她，路安娜看着勃朗特的眼睛，深的像是湖水一样，她突然知道了。

　　她在勃朗特小姐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勃朗特小姐亦如是。

　　雨水渐渐的停了，四下里都是高过半人的杂草，在雨后疯狂的茂盛的生长着，像是两个人内心那些暗自生长的难以形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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