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雨后晴天的缘故，周宋壹骑车回到家，自行车车轮和链盒上挂满黄泥，他蹲在井旁打水洗车，这会儿他妈跟他爸都不在家，他有种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惊慌感。

　　黄泥随冲刷在地上蔓延出一道孱弱的‘河’，周宋壹看着那条水痕，想到了语文课本上的黄河，他正发呆，冷不丁听到一句：“宋壹，你骑车去泥沟里趟了？”

　　周宋壹眼珠瞪的生疼，回头看见他爸手里提着半袋子苹果，面带惊讶的看他。“没有，你别告诉我妈。”

　　周阶蹲下，从网兜里给他掏了个苹果，手背碰碰他肩膀说：“吃苹果去，车子我洗。”

　　苹果的香气像花，周宋壹洗了两只，一只自己吃，一只留给他爸等下洗完车吃。他围在他爸身边，看他爸熟练的动作，突然生出一种可靠的感觉。于是蹲在他爸对面，大着胆子说：“爸，我想要个弟弟。”

　　周阶抬起眼皮，啧了声，说：“你有个哥还不够？”

　　周宋壹掂着苹果玩，手上小动作不少，他哥跟他不亲，再说了，亲不亲是一回事，他想要弟弟又是一回事。

　　“我想当哥，你能让我哥当我弟弟吗？”苹果底部都是他的指甲印，周宋壹半垂眼，想如果这个家他是哥哥，那他一定天天让周宋昌给他端茶倒水，帮他写作业。

　　周阶笑得爽朗，眼角纹路堆积，浮出岁月的痕迹来。“等你哥回来，我让他喊你哥。”

　　周宋壹皱着一张脸，品出他爸没有养小孩的意思，就不好再往下提树林小孩的事了。王立春回来看见他父子俩又在洗自行车，口中嘟囔着这村里比她自行车新的比比皆是，比她自行车干净的倒没几个。

　　天是越来越凉，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下霜了。周宋壹以前最喜欢雪天，因为可以堆雪人打雪仗，现在却有些害怕冬天的到来，他怕小孩在树林里被冻死，又不敢直接问他妈能不能再养一个。他性子是偏软的，一点点优柔，又极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不像其他小孩那样能大咧咧的把话说出口。这事就变得棘手起来。

　　然而没等到新的一周去做礼拜，家里就又出了件事。

　　周阶一共兄弟四个，他行老三，上面两个哥，下面一个弟，都是在一起，不是对面就是邻居的关系。他爸妈也就是周宋壹的爷爷奶奶单独在小院里住，他爸妈还有两个兄弟，他们这几代都男丁兴旺，也不知是女孩容易夭折，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总之这队上住的都是亲朋邻里。

　　星期三放学的时候，周宋壹背着书包回去，远远看见家那边围了一群人，他跑过去，隔着人群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左转右转找到一处高地，这才看清了里面的全貌。

　　他看见他叔周军拿着把菜刀蹲在墙上，正跟周军对峙的是他三爷爷周敦尔。场面本是焦灼的，却因为周遭看热闹的窃窃私语与事不关己的脸庞而显得滑稽与可笑了起来。

　　周宋壹听到人群中有人喊：“军儿，下来吧！他是你伯，你不至于！”

　　“我凭什么下去？今天就是砍了他一支树杈，他就在下面骂我娘，呸！谁不占理！谁不占理啊！”周军举着菜刀，冲周敦尔横眉竖目。

　　周敦尔一把年纪，身子骨硬朗，对着小辈的谩骂，毫不客气的斥了回去：“你是个东西！你是东西你闷不吭声把我树给砍了一大半？我圆的跟半扇蒲扇似的树冠，你给我劈剩一半，你真是个东西啊！”

　　一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了起来，周宋壹望见他叔涨红的脸，还有他三爷爷铁青铁青的面，心头涌上茫然与纠结。为什么大人吵起架来都和往常完全不一样了呢？

　　“呵！评评理，都评评理！你树载哪了！我问你你树载哪儿了！你树载我茅坑旁边，平常落叶子啥的我都没说过你，现在那树枝见天往里掉，我跟你说，你反过来让我找树。你说树干的又不是人干的。行啊，我跟人讲不通道理，我跟树讲呗，树同意我把它碍事那几支给砍了，你又站我墙后头指桑骂槐。你骂谁呢你骂！”周军气急，举着刀险些从墙头跳下来。

　　周敦尔往后稍站，一群人怕被误伤，也都往后挪了挪，涌动的人头在周宋壹眼皮子底下像群巨大的蚁。

　　“我让你砍我树了？家门前本来就是我的地，我愿种什么就种什么！你有本事把你家茅坑给挪了，谁让你砍我树了！这树我种多少年了，将来要卖钱的！你这是在断我财路！”周敦尔隔空指着周军，嘴里冒出句脏话。

　　“你加个盖儿盖住不就行了？”不知谁冒出一句，算是听明白了，这俩人说半天，没一个想解决问题的，都不过是在发泄情绪罢了。

　　也是，加个盖儿就行的问题，挡住树枝不就落不下来吗。

　　“呸！还说！老东西的树枝掉我盖儿上，我不捡就没人要，我捡了他又伸手叫我还回去，当我稀罕！”周军也是对这样的老辈无语，平常掉个叶子啥的就算了，秋天的树枝掉了扔可惜，捡回家烧柴刚好，可惜没捡两次，就被周敦尔说那是他的东西，要周军还回去。周军还不了解，他就是嫌脏懒得自己捡，又见不得别人占他便宜。周军后来一恼，干脆把盖给挪了，掉吧，掉了谁都别想要！

　　周敦尔没他那么气急败坏，口吻生硬道：“你要愿意要那点树枝，我给你不就是了，你犯不着砍我树吧。”

　　“就是，你有点不讲理了，军儿。”谁又插了句嘴。

　　周军一听这话，气简直不打一出来。“妈的，人前你这么说，人后又换张脸，四舍五入你不要脸。”

　　周宋壹正听着，耳朵突然被捂住，仰头看见他妈黑着脸，把他给牵回家了。

　　“小孩别瞎凑热闹。”王立春数落他。

　　“妈，我三爷爷不占理。”周宋壹突然开口。

　　王立春说：“你知道个啥，你就说你三爷爷。”

　　“我三爷爷不让我叔捡树枝。”周宋壹扯着书包带，脱口而出。

　　王立春闻言摇头，严肃的叮嘱他：“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儿没有谁是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的，你别出去瞎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周宋壹望着他妈的脸，否决道：“妈，我以后要当警察。”

　　王立春一愣，笑道：“好事儿呀。”

　　“然后判我叔没错。”

　　王立春笑不出来了。“还乱说话，你哥回来让你哥收拾你。”

　　周宋壹松开她的手，飞奔进屋写作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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