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四殿下，请快些走吧，娘娘该等急了。”

　　六七岁的小娃娃脚步凌乱，努力地在稚嫩的面庞上摆出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严肃。他知道母妃对他很看重，一直费心教导意图将自他培养成皇宫中最优秀的皇子，也因此从小便攻于课业与母妃少有见面。

　　裴玉泽今日本正在房内研习母亲交给自己的经史典籍，皇妃叫他学习的书籍是如往常那样晦涩难懂，偏偏每月都会抽空差人来考察。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下文母亲的贴身侍女却在他冥思之时不期而至，裴玉泽以为是这月母亲提前抽查，吓得手中蘸满墨汁的毛笔不禁在宣纸上点下大块的墨痕。

　　裴玉泽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将桌前收拾好，没想到得到的竟是随侍女至母亲殿上用餐的指示。裴玉泽的满心欢喜无处安放，明明已是很快的脚程，在侍女的催促下更显慌乱。

　　及至殿前，他停下脚步。

　　“母妃有什么吩咐吗？”小玉泽严肃地看着殿门硬生生板着小脸，极力的压抑着心中的狂喜。

　　“奴婢不知。”侍女顿了顿，“殿下切记谨遵娘娘的教诲。”

　　小殿下生硬地点了下头，匆匆确认好自己的仪容，略显拘谨的进了门。

　　“玉泽啊，可算来了。”皇妃倾城的面容上露出并不显得情真意切的笑容，“傍晚你父皇要来用膳，可让母妃仔细瞧瞧你是否有所长进。陛下啊，一向喜欢聪明的孩子，你这次可一定要好好表现，可不要再丢了你母妃的面子……”

　　说着说着，语气逐渐变得冰冷。

　　皇妃说的是上次皇家围猎，几个皇子被困在了林里，其他几个兄弟都受到了父皇的安抚，回来仔细探望了一番，偏偏对自己只赐了些无关紧要的补品。皇妃位分不低，这事一度让皇妃沦为后宫内的笑柄，狠狠的下了皇妃的面子。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玉泽说乖也乖、说聪明也聪明，就是从来也对不上皇帝的喜好。性子孤傲不说，那份循规蹈矩向来为天子所不喜。纵使勤奋上进，到底天资平平。但这也实在怨不得裴玉泽。

　　明明这些年来皇妃对裴玉泽下的心血不少，但他那股装模作样的劲却怎么也抹不下去。他带着纨绔子弟身上常见的高高在上，有着摆在明面上的自以为是，谁知道他总叫别人一眼看穿。

　　皇妃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小孩，毫不遮掩地嫌恶的皱了皱眉，她向来是自视甚高的，因此她打心底里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她的孩子——蠢得令她反胃。

　　“你瞧你这是什么样子，还不去换一身衣裳！”皇妃抬起手用袖口遮了遮鼻尖。

　　小玉泽的笑容微微一僵，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异味甚至还留着早上熏衣的残香。但好在他早已习惯母亲的喜怒无常，更何况他此时还沉浸于父母即将要与自己共进晚餐的喜悦之中，行了个礼便乖巧地顺着侍女的指引更衣去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一套华服、一腹经伦是不可能令这位阴晴不定的一国之君就因此改变对他的态度。意料之中的结尾，一顿家宴平淡收场。皇君离去，皇妃只能将气撒在年幼不讨人喜欢的儿子身上。

　　又让母妃失望了，玉泽手足无措。

　　劈头盖脸的辱骂早已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大家闺秀撕开娴雅的人皮后是比街角泼妇更骇人的模样。裴玉泽垂着头，平静地承受怒火。他好恨，为什么他就这么令人讨厌，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一副完美样貌，为什么有人天生就才智过人，为什么——母亲对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自己却仍然令母亲失望……

　　“你是皇子，你怎么能这么不争气……你身上流的是全天下最高贵的血液你为什么不珍惜……你身下是千万臣民，你生来就是让人俯首朝拜的……”

　　“我明白——”

　　玉泽的十指狠狠地攥在了一起。

　　我明白。

　　十三岁。

　　那日仿佛天地一线，世间唯剩漆黑与鲜红。可谓是哀嚎与泪水齐舞，尸山共皇阶相映。

　　裴玉泽已经无力思考太多，不知是哪里的鲜血渗入了紧握的掌心。而手中握着的，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他的衣衫在雨水中被冲刷得泥泞不堪，他的双眸因长久的浸在黑暗中中而几乎难以视物。但他知道，目光所至，皆是未来。

　　“哈……哈……”逃离皇宫，穿梭在皇城的大街小巷，过度的奔跑令他的体力逼近极限，呼吸在此时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情，躲躲藏藏显然让他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的少年濒临绝境。皇妃要他找的人究竟在哪？他连那人是男是女，年龄几何都未可知。

　　“小公子——小公子？”

　　“谁……”体力的消耗令玉泽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一个白袍青年。

　　他指了指玉泽手中的玉坠：“这是你的吗？”

　　裴玉泽在这一刻突然安心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吧？他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一脸希冀的望着青年。青年同样望着他，精致的面容上满是道不明的哀伤：“孩子你安全了，别怕。”裴玉泽能够感受到青年几乎是颤抖着将他抱了起来，“咱们回家。”

　　回家？回哪的家？他没有家了。裴玉泽怔愣。

　　“我叫秦英，是白林山的欲和真人，以后就是你师父了。”

　　踏上马车。

　　“——你有家，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白林山就是你的家。”像是看穿了少年的无助，秦英用尽全力想要成为少年的倚靠，他给了他武林上人人趋之若鹜的名号，给了他最郑重的承诺。

　　这一切都像梦一样。这场灾难的中心显然是皇宫无疑，但凶手也并不在意波及到城中的黎民百姓，因为街上已经留下零落的死尸。

　　这辆马车反而格格不入。

　　秦英小心点检查了玉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索性都是擦伤，问题不大。

　　“真、真人，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是……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要置我们皇族于死地？”

　　秦英停下动作，久久凝视着他。他其实不知如何开口，他能怎么解释呢，这不是战争、不是夺权、不是一个王朝推翻另一个王朝。这只是一场个人的盛宴，一场一人的游戏。

　　最终秦英抚上他的肩：“玉泽，你叫玉泽吧？你放心，现在是安全的，你先冷静下来、冷静地听我说。”

　　裴玉泽控制着让自己颤抖的身体恢复平静，明明有着稚气未脱的面孔却强装镇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秦英的视线定在了他的脸上，他几乎是咬着牙艰难地开口：“你只需知道此事无关皇权之争。这场灾难，到底只因一人而起，但显然不是如今的你可以阻挡的。”

　　“他是谁！”

　　“江湖高手，武林至尊——魔道之皇。”

　　他不会骗他。

　　秦英知道他没有资格隐瞒事情的真相，在身为当事人、唯一幸存的当事人面前，一切的掩饰都是毫无意义的。

　　秦英心疼地将玉泽小心放到车上，他将两人额头轻抵，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很强的，跟我走，你会拥有新的人生的。”

　　说罢，将裴玉泽紧攥玉坠的手指拂开，轻轻地将玉坠佩戴在玉泽胸前，拾起玉泽冰冷的手，并一同将手覆盖在他胸前的血玉上，坚定的开口，恍若宣誓：“它会保佑你。”

　　它会保佑你。

　　裴玉泽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淌了下来，蜷缩在车内小小的一方天地，稚嫩的少年真正走向了广阔的天地。

　　白林山，地处中原北部，突兀的矗立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之上，平白营造了一份灵峻而不可侵犯的气势。山巅终年积雪，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秦英的居所堪堪伫立在雪线之下，幽冷清寂。他日日一身白袍，犹如谪仙。裴玉泽远远望着师父，已经不是第一次猜想师父是不是不慎坠落凡尘的仙君。

　　其实直到裴玉泽在山上住了小半月，才真正相信眼前的师父是武林的宗师人物。秦英看起来不过二十，虽然没有那么年轻但事实上也只有三十来岁，而他年仅三十武林造诣却早已名扬天下。

　　作为日日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裴玉泽只知国家受朝廷的管辖，自然不明白世间竟还有武林江湖一般的说法。而他不知道怎么遇到的“师父”则是武林正道中赫赫有名的大师。

　　其实对于裴玉泽而言，出宫的一番境遇无比离奇，稀里糊涂的就找到了对的人，拜了师。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打得他措手不及，连母亲的身份都显得扑朔迷离。秦英解释说母亲是他的挚友，可母亲身为贵女，后又嫁为皇妃，两人又是怎样扯上关系的？裴玉泽并未深思，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上一代人的故事，他向来无意揣测任何“可能”。

　　他还活着，他还有使命——知道这个就够了。

　　晚饭后，秦英顺手抽出裴玉泽腰间的碎玉挽了一手漂亮的剑花。

　　裴玉泽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他：“师父用的什么武功啊？”他在山上呆的时日不短了，武学知识恶补的七七八八，却一直瞧不出秦英习得哪门功夫。

　　秦英微微一笑，满是自豪的说：“《拂风九诀》，是为我而创的独门功法。”话语间竟是带着孩童般得意洋洋的小样，若是有尾巴指不定都翘上天了。

　　裴玉泽不由失笑，不免赞叹一番。对此他很是服气的，自创功法对于一般习武者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些日子了解下来，深知秦英武力之高深，能被江湖武林人士尊称一句“真人”的秦英名不虚传。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一样。”裴玉泽不免有些期待，连说话间都不自觉地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谁料秦英竟无半点犹疑地轻轻摇头：“我说了，这是为我自己量身创造的武功，融汇的只是适合我的‘律’，未必就是适合你的。更何况你如今入门时日尚短，不宜习如此随心的功法。”秦英顿了顿，“为师会单独领你走出一套属于你自己的道。”

　　裴玉泽愣愣地看着他，但转眼就蓄起期待，如果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功法再好不过了。他如今还是太过弱小了，这样发展下去他不知何时才能报仇雪恨。

　　秦英给了裴玉泽一本无名的心法，融汇进招式中有着出人意料的强大威力。裴玉泽不敢懈怠。究其与秦英的亲密相处，倒是寥寥无几。不过几年下来，纵是再不关注的人，也会多少有些了解——更何况二人相处本就亲近自然。秦英在有些方面与裴玉泽很像，互相遮掩无果后，两人的少爷脾气展露无遗，秦英平日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山上虽然只有裴玉泽一个弟子，却有几千号人。是了，都是秦英平日差遣的下人。白林山占地不小，飞禽走兽、奇珍异草数不胜数，都被秦英狠狠的开发了一遍，物尽其用，无丝毫浪费。要说财力，裴玉泽认真的想了一下，怕是比皇朝的国库还要雄厚上几分。除了每日一人用心修习一人倾心传授，二人怕是和民间的纨绔子弟没有什么两样了。

　　三年弹指即逝，秦英教给裴玉泽的功法也早已有所成就。他看到裴玉泽眼中时时冒出的阴鸷愈演愈烈，他便知道，裴玉泽离开的时间到了。

　　“你想出山吗？”虽是这样问，但秦英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师父，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都不能做的孩子了，您清楚的，我有我自己的选择。”他没有明确表明，但他们都清楚。

　　“有消息称魔尊在谨州，正巧，几日后就是武林大比，也在谨州。你仔细斟酌吧。”秦英最后深深地望了眼前自己手把手培养起来的少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盛夏的白林山高处，空气中仍泛着阵阵凉意，裴玉泽嘴角微扬，看着秦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他的眼中，秦英优雅缥缈的身姿一如当初。

　　手中的，是早在入门时就被赠给自己的随身武器，师父手持行天下的名器；心中的，是自尊自傲的抱着踏入深渊的决心。

　　他好像自由了，也好像被锁进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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