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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
第十章
26
奔波数日,北人还是追来了。
是有人告知行踪或是什么,已经不重要。
沈舒月跪坐在地下,眼睛空洞。手上的血在下雪天干得很快,一块一块黏在手上,竟也不觉得难受。
早就没有感觉了吧。
她用力逼着自己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怒斥自己的无能。
要是她不是个累赘就好了。
北人们射出的利箭刺穿了宋景轩的胸膛,婚服太红,看不清流下的血。等到他们甩开追兵,宋景轩才支撑不住从马上跌落。
沈舒月在掉下去的一瞬间捉住了宋景轩的双手,很凉,没有人的体温。
“宋景轩,你为什么不躲开?你武功高强,怎么会连他们的箭都躲不开?”沈舒月徒然地想要为他挡去流出的血,无论她用什么方法,血却停不下来。
在沈舒月跑了不知道几次后,宋景轩叫住了她。
“殿下,别去啦,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的气息太微弱,以至于让沈舒月恍惚到不可置信。
宋景轩看着他的殿下身上全是血,眉目间充满了恐惧,她在恐惧地看向他。
他现在这副样子让他的殿下害怕了。
沈舒月小跑到他边上,蹲下来,手擦了一把眼泪,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给宋景轩看。
“宋景轩,你别伤心,你看看我,我在笑呢。”
“好,殿下,我不伤心。我在看着殿下笑。”
即使他们知道不久后会天人两隔,但现在他们一直在向对方展露出自己幸福的模样,告诉对方:你看,我没伤心,我很快乐,请你不要担心。
哪怕你离开我了,我也能好好生活下去,好好去爱这个世界。
“殿下,其实没见到你之前,我很讨厌你。”宋景轩一开口就让沈舒月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因为,殿下把我困在笼子里了,没人会喜欢在笼子里待着。”
宋景轩努力去够沈舒月的手,他想看一看这双弹奏琵琶的手,被誉为“神手”的手。
那双手是温暖的,上面是他已经干了的血,指尖磨破了皮,指甲里全是在拉住他时滚到地下的泥土。
他一直是对不起公主的。
那天在演武场,看到公主替他出头,他其实是很生气的。
有少年人硬要争的面子,有对公主的担心,有对以后自己能不能在军中立足的害怕。
这几种感情掺杂在一起,扰得他心烦。
直到后来公主追上来,软软地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低头看着只有自己半人高的公主,突然就没了脾气。
“那殿下猜一猜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殿下的?”
宋景轩见沈舒月又红了眼眶,忙说:“殿下,你别哭,你要是哭,我就不告诉你了。”
沈舒月摇头:“我没哭,你瞎说。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逗我,拿我取笑。”
宋景轩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天,我站在踏春台,看百步之外的你回头对我一笑,我便知道,此生,我不会喜欢上其他人了。”
“可是你喜欢上我就是进了笼子,你不是一直想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大将军吗?”
“任人摆布肯定是不甘的,见了你,我觉得任人摆布不过是那样。有什么可怕的?没什么可怕的。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内心的恐惧。”
“我于春分时节窥见未来,未来里有你的影子。要是有来生——”
宋景轩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他偏头,鲜血喷到身旁的尘土上,给冬日的叶子蒙上了一层血红色。
“别再做我的夫人了……”
是我没保护你,你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懦弱、不堪、自卑,我连成为你的影子都不配。
在你欢乐的时候,我总是自行惭愧,只因我知道你的欢乐不是我能带来的。
我没有能力让你快乐,所以请不要喜欢我。
若有来生,不要再喜欢上我了。
沈舒月拿起放在一旁的琵琶,拧转弦轴,重新矫音。
“宋景轩,你看,下雪了。好大的雪,可是这次的大雪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雪。”
拨动弦丝,声音如玉石相撞,清脆圆润。
她清清嗓子,唱出了第一句。
“四弦不似琵琶声,”她唱出第一句后,开始了真正的弹奏。
“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
风吹过悬在望月楼屋檐上悬着的风铃,风铃轻轻晃动,发出空灵悦耳的声音。挂着风铃的细线看起来摇摇欲坠,到底是支撑了下来。曾经王公贵族腰带上佩戴的玉玦,掉在地上,和其他玉玦一起,埋在土里,从此销声匿迹。
“指底商风悲飒飒,舌头胡语苦醒醒。”
长风穿过演武场旁的竹林,竹子开花,竹叶掉落一地。故国的人们忘记了从前的吴音,人和人见面只能说胡语。舌尖好似有着那苦艾,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们国破家亡的事实,让他们清醒。
“如言都尉思京国,似诉明妃厌虏庭。”
北人们的追赶,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美貌和才华,如果这样,她宁可不要,也要保住宋景轩。沈国,京城,她的家乡,在口里变成了两个字——故国。一个以后只能在史书里翻到的国家。
“迁客共君想劝谏,春肠易断不须听。”
谏官李云清,将军王康,两个现在悠闲自得的叛国贼。她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夫君,她的景轩哥哥,她的少年将军,跟她一起成为了亡故奴。她亲手埋葬了他的梦想,现在也害死了他。
她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
柳姐姐、大哥、二哥、父皇、母后、落雪姐姐,一直到,她的夫君——宋景轩。
那个拼了命逗她开心,让她笑,舍命救她的人。
她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愿想,源自于他,也终结于他。
她不会再快乐了。
“迁客共君想劝谏,春肠易断不须听。”
南方的冬天,本来就不应该下雪。
27
“终于写完了!”
广陵仙君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把笔摔在桌子上。
“三百遍啊不顾,三百遍,整整三百遍!”
不顾神仙也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茶水,吹一口气,在水面浮起波澜后慢慢喝下。
玉帝陪广陵仙君一起感慨一声:“终于写完了!”
三个人分别坐在三张桌子前,从玉帝留下三百遍的天条起,就夜以继日地开始写。
天条,一百零四则,三百八十六条。抄三百遍,多大的工程量。
除了吃饭睡觉,他们就没休息过。
“广陵,玉帝,我下凡一趟。”不顾神仙觉得不对劲,起身就要走。
“诶诶诶,才抄完你不休息一下你去哪里?”广陵仙君拉住不顾神仙问。“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这回不能再让不顾神仙出事了。
“我去找我的七魄。不需要你跟着。”
说完,不顾神仙径直离开,留下广陵仙君和玉帝大眼瞪小眼,互相干瞪着。
“广陵老弟,你有没有觉得,望舒兄最近变了不少?庭上直接开怼,庭下去找自己的七魄。以前没见他对自己这么负责过。”
广陵仙君眼神幽幽,他把不顾神仙桌上的纸拿来拢到一起:“唉,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上说不定又要重新洗牌了。”玉帝叹了口气,去帮广陵仙君整理书桌了。
28
宋景轩感觉自己似乎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梦里好像还听到了来自远方的琵琶声,如丝线般的忧愁和不舍掺杂在其中。没有铮铮然之声,婉转悠长,像在挽留逝去的故人。
词是白居易的诗,曲是公主最喜欢的《琵琶语》。
等等,公主……
他蓦地睁开眼,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而他的殿下抱着琵琶坐在他身旁。
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到自己的心口。
他在看他的尸体。
他的尸体脸上沾满尘土,和血混在一起,胸口上插着的几支利箭,箭尾上的红缨在风中瑟瑟抖动。漫天雪花飘扬而下,落在公主头上,也落在他自己头上。
“宋景轩,”他听到公主说,“你说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算不算是,白头偕老?”
他张嘴说话,叫公主的名字,冲过去想要抱住公主。都无济于事。
公主好像看不见他的身影,听不见他的话音。
他抬头,看到一棵松树屹立在山谷里。于是下定决心紧闭双眼撞向那棵松树。
半晌,他睁开双眼,看自己站在松树后。手摸额头,没有血迹。
“殿下,”他苦笑,“我现在,只是个魂。”
我要怎么去保护你呢?
“嘿,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不顾神仙出现在他身后,扇柄敲了敲他的肩膀。
宋景轩吓了一跳,弹开两步。
他迟疑地说:“你能看见我?”
“难道你看不见你自己?”不顾神仙反问。
看他依旧是那副自在模样,仿佛浮世万千和他没有关系。无论世上发生什么事,他永远能自在逍遥。
不顾神仙无厘头的话让宋景轩摸不着头脑,他静下心,又问:“你是那天跟我们一同看花灯的人,即使你现在没戴面具。”
“你很聪明啊,”不顾神仙赞许地看着宋景轩,“那你继续猜猜,我们是什么关系?”
“没空,我要去找殿下。”
眼看宋景轩要走,不顾神仙拉住他的胳膊。
“你知道她现在看不到你,你还要去干什么?”不顾神仙继续说,“我能看到你,说明我自然是有超出常人之处的,你不如回答我,或许我可以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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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唱的歌词出自(唐)白居易 《春听琵琶兼长孙司户》
曲调是《琵琶语》
可以去听一下华语群星的《琵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