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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归魂
10 风雪归魂
龙虎山,天师府主殿。
玄玑真人手持那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挺拔的身躯微微佥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那双平日里洞悉世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沉痛与无法言说的疲惫。信纸上,有几个字的墨迹明显被水滴晕开过,那是霁先那孩子的泪吗?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徒儿,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心情写下这些字。
“糊涂!糊涂啊!”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痛心,“这孩子……这孩子怎可如此……”
玄尘子斜倚在蒲团上,脸色依旧带着不正常的金红,气息微弱。金乌巡天大阵的反噬远比他表现出来的严重,太阳真火灼伤了他的经脉,此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看着那封信,又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眼中是了然,是无奈,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是不想连累我们。”玄尘子咳嗽了几声,强压下喉头的腥甜,“那孩子……看着混不吝,骨子里比谁都重情。他把这里当家,把我们当亲人……他宁可自己去面对那帝鬼,也绝不愿看到这个家因他而毁。”
“可他就这样去送死吗?!”玄玑真人猛地转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如今修为十不存一,筋脉俱损,神魂未愈,如何与那积怨五百年的帝鬼抗衡?!这分明是羊入虎口!是我……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无能!”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深深的自责。
“或许……未必是送死。”玄尘子目光幽深,他强撑着坐直了些,“师兄,你忘了那锁魂印?也忘了霁先离去时,引动锁魂印与大阵共鸣的细节?”
玄玑真人一怔。当时他心神激荡,未曾细想,此刻被点醒,立刻察觉其中关窍。护山大阵至阳至刚,对阴邪之气极为敏感排斥,霁先身负帝鬼烙印,按理说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穿过,除非……
玄尘子继续道,声音虽弱却清晰:“那锁魂印是朱裎亲手所下,与霁先魂魄相连,蕴含其本源帝气。霁先此去,看似自投罗网,但何尝不是将‘战场’从龙虎山,转移到了他与朱裎之间?那帝鬼的目标始终是他,只要他离开,龙虎山之围自解。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中划过一个古老的卦象:“我总觉得,那锁魂印……或许并非只有追踪与折磨之效。朱裎对霁先的恨,太过复杂,其中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那恨意滔天,却未曾直接取其性命,反倒像是……一种扭曲的执念。霁先此去,是危机,或许……也是一线解开这五百年死结的生机。”
“生机?”玄玑真人苦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在那等存在的绝对力量面前,他哪来的生机?靠他那几乎废掉的身体?还是靠那本《净明护心咒》?”
“别忘了,那是霁先。”玄尘子语气陡然坚定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是那个三岁就能引动先天一炁、十五岁便自悟雷法真谛、连祖师爷都显圣赞过的张霁先!是那个看似惫懒,却比谁都执拗、比谁都坚韧、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张霁先!他的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丢!”
大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良久,玄玑真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力与决断。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对一直静立一旁、眼眶通红的戒律院执事道:“传令下去,收缩所有外围防线,放弃一切非核心区域,所有力量固守主峰及七大灵枢。派出‘灵影卫’,持‘敛息符’与‘千里镜’,暗中搜寻霁先踪迹,但……只
可远观,记录其动向,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不得现身,不得插手他与帝鬼之间任何事。”
他走到殿门前,寒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他望着张霁先离去的西北方向,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立誓般宣告:
“同时,通告天下正道宗门及各城隍阴司,龙虎山即日起,封山百年,谢绝一切访客,闭死关,以祭奠……我徒,张霁先。”
这道命令,既是保护龙虎山剩余的力量,避免被卷入帝鬼的滔天怒火,也是一种姿态——张霁先的离山行为,是其个人选择,与龙虎山再无瓜葛。这是玄玑真人能想到的,对张霁先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残酷而无奈的保护。
与此同时,张霁先已独自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了数个时辰。
脱离了龙虎山地界,天地间的灵气变得稀薄而驳杂,阴气却愈发浓郁,如同无形的潮水,不断侵蚀着他本就微弱的生机。寒风如同浸了冰水的刀子,刮过他单薄的灰布衣衫,直透骨髓,带走他体内仅存的热量。背部的锁魂印在脱离了纯阳大阵的持续压制后,如同被彻底唤醒的毒蛇,不仅持续不断地散发着阴寒的刺痛,更隐隐传来一种清晰的、不容抗拒的牵引感,牢牢指向西北深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在召唤,在等待。
他体内的法力几乎枯竭,气海晦暗,只能勉强支撑着他不至于立刻倒下。断筋的四肢在长途跋涉、寒冷刺激和崎岖路面的折磨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痛和无力感,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负着千钧重担。他只能更加依赖那根随手捡来的、粗糙的树枝拐杖,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
渴了,就抓一把路边的积雪塞入口中,冰冷的雪水刺激得他喉咙和胃部一阵痉挛。饿了,就啃一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馍,需要费力地咀嚼许久,用唾液慢慢软化才能勉强咽下,喉咙被划得生疼。
夜色褪去,天色微明,但并未带来多少暖意,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反而下起了细密而冰冷的小雪,雪花落在他的头发、肩膀、眼睫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前路更加迷茫难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距离那令人恐惧的北境核心还有多少路程。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有好几次,他脚下一滑,或者因为筋脉的突然抽痛,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和泥泞瞬间包裹了他。他需要喘息许久,用手臂撑着冰冷的地面,才能艰难地爬起来,身上沾满了污秽的泥雪,嘴唇冻得发紫,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脑海中,师门温暖的静室、热气腾腾的汤药、师长关切的眼神、师兄弟嬉笑打闹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与眼前这孤寂、寒冷、痛苦、绝望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诱惑着他回头。
一丝悔意,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草,悄然蔓延。
回去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师门一定会原谅他的任性,师父师叔一定会继续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哪怕与那帝鬼拼个鱼死网破……这个念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几乎要摧毁他最后的坚持。
但他立刻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他想起玄尘师叔呕出的那口触目惊心的金色血液,想起丹鼎院师兄提及药材短缺时无奈的眼神,想起巡逻弟子们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想起那封绝笔信上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
不!绝不能回去!那等于将师门再次拖入深渊!
他再次咬紧牙关,任由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他拄着拐杖,继续一步一蹒跚地前行,将所有的软弱、退缩和对温暖的渴望,都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随着他不断深入西北,周围的景象也变得越来越荒凉死寂。人烟早已绝迹,连飞鸟走兽的痕迹都看不到。树木凋零枯死,只剩下一些扭曲的、如同鬼爪般的黑色枝桠指向天空。地面上多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和冻土,偶尔能看到一些枯死的灌木,也被积雪覆盖,了无生机。空气中的阴气几乎凝成了灰黑色的薄雾,呼吸间都能感受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腐朽气息。偶尔能看到一些半透明的、浑浑噩噩游荡的低阶孤魂野鬼,它们感受到张霁先身上那与众不同的浓郁生机和那令它们灵魂战栗的锁魂印气息,纷纷发出无声的尖啸,惊恐万状地避让开来,躲入岩石阴影深处。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北境的边缘,踏入了朱裎的领域。
这一天傍晚,风雪骤然猛烈起来。狂风如同发怒的巨兽,卷着鹅毛般的雪片,疯狂抽打着天地间的一切,能见度急剧下降,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温度骤降,呵出的气瞬间变成冰晶。张霁先又冷又饿,体力透支到了极限,伤势在恶劣的环境下似乎有加重的趋势,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拼尽最后力气,踉跄着躲进一处勉强能背风的山崖凹陷处,蜷缩着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干粮早已吃完,水囊也早已空空如也,腹中饥饿如同火烧。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死在这荒郊野岭,连尸骨都会被风雪掩埋,无人知晓。师父师叔他们,甚至找不到他的遗体……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孤独,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背部的锁魂印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强烈、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之上的灼痛!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凶猛!
“啊——!”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鸣,整个人痛得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混着雪水淌下。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衫,又在极寒中几乎要结冰。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而庞大的威压,如同无形的亿万钧山岳,携带着五百年的死寂与怨念,从风雪弥漫的远方轰然降临,精准无比地,牢牢锁定了他!
周围的雪花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在空中,连呼啸的狂风都似乎被这股绝对的威压扼住了喉咙,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那无处不在、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注视。
一个冰冷、熟悉、带着一丝戏谑和残酷意味,仿佛直接来自九幽黄泉的声音,无视一切物理距离,直接在他神魂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巨大的冰锥,狠狠凿击着他脆弱的意识:
“本座还以为,你要在那乌龟壳里躲到天荒地老。”
“看来,你终究是学乖了一点。”
“知道……自己滚回来了。”
张霁先猛地抬起头,透过被雪水模糊的视线,望向那威压如同实质般涌来的方向。
只见远处风雪翻涌、如同混沌未开的空中,一点刺目得令人心慌的朱红,正以超越疾风的速度,撕裂漫天飞雪,破空而来!
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朱红蟒袍在狂暴的风雪中猎猎狂舞,墨色长发如瀑飞扬,俊美如妖神临世,赤足踏在虚空之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空间的节点,缩地成寸。手中提着的赤红灯彩,在昏沉压抑的天色下,映照出他那双冰冷彻骨、深邃如同寒潭,却又仿佛在最深处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凤眸。
朱裎!
他来了!
不是阴兵,不是鬼将,而是他本体亲至!
张霁先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全身,让他四肢僵硬,血液逆流。他下意识地想逃,想躲,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身体却如同被万丈玄冰冻结,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在原地,连动一根手指,转一下眼珠都做不到。
实力的绝对差距,生命层次的碾压,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朱裎的身影悬停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半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崖壁下、浑身沾满泥雪、脸色青白交加、嘴唇干裂出血、如同在泥泞中垂死挣扎的蝼蚁般的张霁先。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缓慢而残忍地扫过张霁先冻得青紫不住颤抖的脸颊,扫过他因长时间紧握粗糙树枝而磨破皮、冻得红肿甚至有些溃烂的手掌,扫过他沾满泥雪、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的灰布衣衫,最终,落在他那双虽然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却依旧死死地、倔强地瞪着自己的桃花眼上。
朱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冰冷、极致残酷,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五百载光阴的复杂情绪的弧度。
“怎么?离开了你的师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本座的……帝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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