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互为光影

　　我在漆黑之中凝望天花板，满脑子记忆翻腾，越回忆越精神。

　　自从平安初中时认识了程漾，我就常常被她气到崩溃。

　　程漾弄坏了粉笔槽她可怜兮兮地求我顶包，说是周末要去程漾家吃大餐，他再犯事他妈妈就不请客了，我是好学生老师不会拿我怎么样。

　　她总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偏偏遇到麻烦第一个出卖的就是我。

　　就连最幼稚的丢手绢游戏，从前每次她都会丢在我背后，后来变成了我看着她和程漾你追我赶。

　　起先我是庆幸的，终于有个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我摆脱她对我自以为是的保护欲，我洋洋自得地迎接着发育期高过她强过她的那种破茧而出的自由感。

　　可后来，她顺口把我叫成了漾漾。

　　她叫我从来都是明景或者明大爷，叫程漾却是那么亲昵的漾漾。

　　他们之间就像有股天然的吸引力，凑在一起有搞不玩的怪，会故意不说话用手语比划一整天，为了争谁画在校服上的哆啦A梦更像吵到互相吐口水，精心琢磨怎么薅秃植物园里的枇杷树，上课时为一只死蚊子立碑哀悼办葬礼......

　　物以类聚，他们神经病到我头疼，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默契得我无法融入。

　　那套哈利波特典藏版我寻了市里好几家书店才买到，程漾也送了这套书作为生日礼物。我生气有人跟我一样懂她或者说跟我一样上心，更生气两份一模一样的礼物她选择留下程漾的而退掉我的。

　　那天黄昏，我们背坐在树下花坛边，我越冷静越生气站起身要走，发现一股若有似无的阻力在我起身时戛然消散。

　　我低头，衣角皱皱巴巴的显然被人揪了很久，始作俑者正发愣，捣蛋的手还悬在空中没有放下，茫然失措的样子很好笑。

　　她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我没示好也没求和，我就是看你衣角有脏东西给你拿掉，你别这么看着我，怎么了我就不是能个人美心善的大可爱了？】

　　说完她别过脸继续抠怀里的塑料书皮，滴溜溜的眼珠还时不时瞟向我。

　　我有时真的很讨厌她，她让我生气都不能痛痛快快的，我常在气头上时就被她简单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闹得泄了气，这让我原先的生气像个笑话，甚至还让我善变得自己都措手不及。

　　【去吃手撕鸡?】我淡淡地问。

　　【不吃，我还在生气。】

　　【真不吃？】

　　【你请客我就考虑一下。】

　　【那你饿死吧。】

　　我转身离开她紧跟其后，嚷嚷着要吃红油麻辣味，要让我辣到叫她爷爷。

　　最后，那套书我还是退了，和她在古城墙拍了套劣质的古装游客照。

　　她在劝降方面很有一套。

　　【明景你想呀！我留两套一模一样的书多浪费啊！还不如退了你重新送我一份更特别的礼物我也留一辈子！我不退漾漾的是怕辜负他的好意，问你是我俩无话不说，再说我是真的想跟你拍那套格格和贝勒的古装照，只想跟你拍别人都不行。你是我平安的军师嘛，也是我宇宙第一好的朋友呀！】

　　宇宙第一好？呵。

　　她做事说话都很情绪化，高兴了就嘴甜似蜜，烦躁了就口不择言，如果事后后悔还想挽救就自己打脸求原谅，不想挽留了就随风散去她也权当无所谓。

　　平安总是快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得失心不重，许多东西对她来说是可以放弃的。我了解她，所以为此苦恼，低落，和害怕。

　　我想是不是只要心里的天地被人占据，就会意识到自己极其渺小，微不可见。在关于她的过去里，我仿佛已经恋爱失恋了好多次。

　　第二天早上，黎哥捡起我换衣时掉出来的□□看了看，好奇地问：“今天七点三分买手机的□□？这么早有店开门？”

　　“生意上门，打个电话没十分钟就开了。”

　　“遇到你这种消费者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黎哥伸手说：“新手机性能怎么样，给我瞧瞧。”

　　“不知道，送人了。”

　　黎哥把“哟”拖得老长，不客气地撞我胳膊说：“是叫平安吧好像？小陈跟我说的。”

　　“他这张嘴。”

　　之前联系他帮忙找钱包，第二天分局上下都知道我被偷了。上次请他吃饭遇上平安，现在连黎哥也八卦了。这种社交网速都跟不上吧。

　　“是不是昨天成的？”黎哥问。

　　“你又知道？”

　　“你霜打了这么些天今天终于放了晴，不是成功就是成仁。”

　　话音刚落，孙予推门进来，满面愁容，长吁短叹，最近他被调去邓葛其组办蒋营贩毒团伙的案子，累得够呛。

　　黎哥说：“怎么明景刚好你又唉声叹气娘们唧唧了。”

　　“还不是蒋营，他太惨了。”孙予说，“两个月前他妈妈查出了宫颈癌晚期，商量着买房救人，他媳妇答应了但他六十岁的老爹却死活不签字。房子卖不了没有钱，紧接着又查出来四个月大的女儿腺样体肥大，江城三甲医院跑遍了都说看不了得去北上广的大医院。万事压顶没钱不行，这不就铤而走险干起了老本行。”

　　孙予边开电脑边感慨：“他说我们这群人是生活安逸没有波折才劝别人向善，我们要是处在他的位置没一个敢挺直腰板骂他的。我想想也觉得他确实可怜，如果换成我去经历他的痛苦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这些废话别当真的听进去。”黎哥鄙夷地冷哼一声，拍了拍孙予的肩膀说：“每个罪犯的犯罪动机乍一听都有道理，别忘了他有前科，泥鳅一样钻空子赚钱害人跟他有什么难处没关系，说是为了家人情深义重，哎哟那他有没有想过引诱普通人试毒、戒毒人复吸，劝吸食者加量加码利滚利，这些行为他又毁了多少下游家庭。往往就是这种看不见自己蔫坏的人觉得就他天下第一苦逼，全世界都在逼着他作恶。虽说这世道不铤而走险发不了大财，但铤而走险也讲究个正途不是违法犯罪！退一步讲，违法犯罪里也讲个受害群体覆盖面和社会危害性，你想想他卖了多少人卖多少量？他这种人配得上一句可怜我就信了他的邪！”

　　我点头认可。“心里的蛔虫太贪，肚里的文化太少，结果人进去了毒资冻结了，想救的人也没救上。”

　　孙予看向我：“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说个最蠢笨的方法。伪造授权委托书先卖房，拿到钱先让妈妈和女儿治病，他爸如果告他也得熬过至少半年的诉讼周期，想追究刑事责任则更久。就算诉前保全，取现金存医院换个账户很难被冻结查封。人命第一，要么赌他爸不起诉不报警恨他一辈子万事大吉，要么就等他坐完牢出来慢慢还房钱。至少这样的犯罪坑自己人不坑别人。”

　　黎哥笑道：“真他娘的有你的！”

　　孙予托腮沉思，幽幽开口：“......突然不可怜他了，他确实读书太少。”

　　晚上六点半，提交完当日的案情汇报，林教经过时看到我亮着的手机，感兴趣的看了眼界面。

　　“挣这么多钱打算孝敬谁？”他随口一问，我随口一答。“一个六岁就管我要钱的坏蛋。”

　　他忙了一整天已经晕乎，打着哈欠来了句：“敲诈勒索肯定不行，铐过来我帮你审审。”

　　我笑了，手机震动进了条微信。这不，坏蛋自投罗网了。

　　【平安】：我给你的同事们打包了晚饭，你出来拿。

　　【明景】：你进来。

　　【平安】：我不！进派出所像犯罪分子自首似的，你出来。

　　【明景】：我穿警服铐你进来？

　　【平安】：……那还是我自己进来吧。

　　【明景】：昂首挺胸走出砸场子的气势就不会有人误会你是来自首。

　　【平安】：......

　　黎哥边填表边说：“都说老男人谈恋爱才像旧房子着火，他才二十来岁一头扎进去可怎么办呐！”

　　孙予在一旁接茬：“这么清心寡欲的人怎么成了恋爱脑？我不理解。”

　　黎哥安慰道：“往好了想，迟早都得走进婚姻的坟墓，快乐是不会长久的。”

　　我抬眼：“我听得见。”

　　黎哥：“知道你顺风耳故意说给你听的，还不拿笔记下来。”

　　我：“......你们适可而止。”

　　前脚平安刚进所，后脚同事出警就带回来三个人，头疼不已地让我帮忙给他们普普法做做调解。我看向平安，她冲我摆摆手，一副‘你尽管去我完全OK’的表情。

　　带回来的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房屋漏水的相邻权纠纷，房屋精准侧漏没测准位置，楼上住户请工人白砸了地板，楼下漏水问题没得到解决，工人工钱也没着落。三方操着各自的方言互相推诿责任，办案区被他们洪亮的声音灌满。

　　法律关系和维权途径我说到第五遍他们三方才意识到争吵不会有结果这个事实，我说到第六遍时他们才理清思路，开始计算调解和维权的成本和分析结果。四十分钟后他们出了所，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产生了片刻耳鸣。

　　平安坐在等待区冲我撇了撇嘴，表情有些失落。

　　她一直很崇拜警察，一向认为做维护正义、为国为民这种宏大事情的人很酷，而基层民警显然不如她想象的光辉夺目，处理家长里短、鸡飞蛋打的事情才是常态。对比她来时的兴奋和期待，现在肯定有心理落差。

　　她走到我面前突然蹲下，用不知何时攥在手里的纸巾给我擦鞋，好像是刚刚当事人发怒扔水杯时泼在我鞋上的茶水渍，当时我忙着说第二遍法律关系没看见。

　　她擦完没起身，垂着脑袋，素净的小脸半缩在格子围巾里，双手置膝，蹲在那像只矮蘑菇。

　　“有点心疼中午那碗豚骨面。”她小声说。

　　她仰头，我看见她微微泛红的眼眶。

　　她委屈地诉苦：“那碗面超难吃还敢卖38，我浪费了大半碗。”

　　为了一碗面犯得着想哭？

　　我垂手想扶肩膀把她提起来，忽然一只温热的小手挤进我右手掌心，一股轻巧的力将我往下拉，顺她的意，我蹲在了她面前。

　　“我们以后不要乱花钱不要浪费要节约。”她说得语重心长。

　　“怕我养活不了你克扣你粮食？”我捏了下她的鼻子，笑道：“你放心，砸锅卖铁都会让你吃饱。”

　　她摇头叹息一声，垂眼掰弄我的手指，若有所思。

　　“你以后还是跟我结婚吧，我让爸妈不收你彩礼。”

　　我心里一咯噔，消化了好一阵。

　　掌心滚热，满满都是她的温度。

　　我抬起另一只手去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从玻璃大门上看见我俩蹲着的姿势很搞笑。

　　“你们两个便秘了啊！一起酝酿准备待会蹲坑？”黎哥屈膝顶了下我后背。“明景你还不赶紧换衣服下班！等会来活了拉你当壮丁你跑都跑不了。”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平安已经坐在服务台前跟黎哥聊得热火朝天，熟如多年老友。

　　“你说小孩学什么好？”黎哥说完，端起平安带来的盒饭扒了一大口。

　　“当然是学武术，信我！武术关键时候能保命。我初中从上铺摔下来，失重那一刻人还没清醒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做了跃起侧倒，医生说幸亏我机灵没伤到要害不然我大概率会瘫痪。”她说得声情并茂。

　　“嚯女中豪杰啊！”

　　“不敢当不敢当。”

　　“可我还是希望我女儿优雅一点。”

　　“那就大提琴，明景原来也学过，我觉得超优雅，不过他后来就没学了，因为——”

　　我快步上前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这个可以不说。”

　　她仰头蹙眉，后脑勺抵着我肚子，眼睛无声在问为什么。

　　“光荣吗?”我问。

　　她迟疑了片刻，摇头。

　　没继续学大提琴是因为背琴太累，不愿意把琴放琴行被别人乱摸，只能每天来回背，琴不重但麻烦，加上本就不喜欢是被迫学琴，索性后来找了个背不动琴的理由没学了。

　　“你快说说我很好奇。”黎哥追问。

　　“好奇害死猫。”我说。

　　“我比猫厉害，死不了。”

　　“猫有九条命，你有吗？”

　　黎哥不愿再搭理我，扭头愤慨地对平安说：“他这张破嘴你怎么受得了！半夜不会做噩梦吗？”

　　平安掩住嘴巴想朝黎哥方向歪头，被我一把摁住。

　　“有什么悄悄话是我不能听的？”

　　“当然没有。”她小心思被识破后讨好地抱住我，骄傲地黎哥说：“光看脸都不可能是噩梦。”

　　吃完饭陪她逛步行街，人山人海中挽着我胳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下一秒我就拽回了刚撒开的那只手。

　　平安一愣，晃了晃手里已经空了的奶茶杯说：“我就想去丢个垃圾。”

　　我松开手，解释道：“反扒，长了上次的教训。”

　　她站在原地笑弯了腰，路过的人可能觉得她有病。

　　我说：“人多，走丢了我可不找你。”

　　她上前挽住我，笑了笑：“我才不信。”

　　我和平安恋爱半月后，我忽然领悟了曹植所说的“惊风飘百日，光景驰西流”，也体会到了苏轼的“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她来我家狠狠命令我不许说分手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心旷神怡时的光阴流逝速度的确是平日里光阴流逝速度的成百上千倍。

　　晚上十点半，平安在微信里吐槽完她的甲方公司后开始无缝衔接新话题。

　　【平安】：你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我朝那个方向发展一下。

　　【明景】：放弃吧。

　　【平安】：小孩跷二郎腿摇晃高脚杯.jpg（“瞧不起谁呢”表情包）

　　【平安】：我可塑性很强的。

　　【明景】：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

　　【平安】：电饭煲冒饭.jpg（“是我冒犯了”表情包）

　　【平安】：看来我问了句废话。但我可不可以把你说的这句话理解为只要是我那都是你最理想女友的样子呀？

　　【明景】：。。。。

　　我发完表示无语的句号，正继续打字，她的电话突然过来。

　　“怎么了？”我问。

　　“我有话必须跟你电话说。”她语气认真。

　　“嗯，你说。”

　　“就像你说的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那你对我好只能是因为爱我，千万别是什么补偿愧疚。”

　　“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

　　“你这周加了四天班，值了两次夜，加完班陪我吃宵夜，下了夜班给我送早餐，唯一一个休息日不用来补觉还陪我逛街看电影。我看着都觉得累。我不需要你特别为我做什么，照你这样谈恋爱会把自己累垮的，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细水长流，没必要一次性透支完，我不想让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哎呀我就是怕文字跟你说不清楚，情绪传达不准确所以一定得打这个电话。”

　　听她试图对我循循善诱，我不禁笑了。

　　关于爱情，没有人给我提示。我只知道，现在我终于可以把我觉得她喜欢的东西顺理成章地送她，可以不用再找理由想见她就出发去找她，可以去触摸她的脸颊、耳朵，亲吻她柔软的嘴唇，看她眼里被灯光照得亮晶晶。

　　爱怎么可能是弥补，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满身心都在想着怎么取悦她，黏住她，甚至临睡前闭眼我还在想她梦到了什么，会有我吗，是喜是悲呢。

　　我站在窗前，看着树影摇晃，轻轻开口：“平安，你是不是没有热恋期这个概念？”

　　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传来她豪放的笑声。

　　“我今年一定要向老天许愿希望你的热恋期持续一辈子。”

　　“说出来的愿望会不灵。”

　　“啊？那就希望尽可能持续最长最长。”

　　“说出来的愿望会不灵。”

　　“这还不行啊？那就最少三年，不能再少了。”

　　“说......你说的靠谱。”我放弃了。

　　挂断电话后，我删除了那句“有你在我身边混淆视听，我早就丧失了定义理想型的能力”。

　　【明景】：我不对的地方你得教我。

　　【平安】：有朝一日终于轮到我指导明同学作业了，三十年河东啊！我会当好这个甲方爸爸和恋爱学老师的哈哈哈哈哈。

　　【平安】：磨刀霍霍向猪羊.jpg（表情包）

　　【明景】：你怎么这么多丑图？

　　【平安】：这都是我的财富好吧！

　　【明景】：能变现让你吃上火锅？

　　【平安】：精神财富情绪价值，你不懂。

　　【明景】：是不太懂。

　　后来某个周三的傍晚，外面淅淅沥沥，平安来家里说是想和我一起看部老电影，她窝在沙发里分心了好几次。

　　我实在是怕她憋出病来，率先开口：“你有话直说。”

　　她正襟危坐。“我看到新闻了。”

　　《鹿航科技集团公司董事长之子鹿晏车祸身亡》的消息闹得很大，稍微关注经济或科技的人打开浏览器就能看到新闻。

　　“哦，就这？”我说。

　　“你爸爸跟你联系了吗?”

　　“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去世还是得联系的。

　　“你什么时候去广州?”

　　“没定，明天先去交接工作和请假。”

　　“你见过鹿晏，他是个可爱的小孩吗?”

　　“自以为是，顽皮任性，和可爱不沾边。”

　　“岂不是跟你一样。”她有些遗憾。“你难过吗？”

　　“说不上。”虽然有血亲，要说难过还是不至于，我只见过他两次。

　　她突然抱住我，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丧假只有三天。”

　　“对你来说铁饭碗很重要的吧？你辛辛苦苦考的编制不会富贵面前说不要就不要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回来吗？”

　　“饲养员不回来你不得饿死！”

　　“戚——”她的眼睛隐隐在笑，一脸憨甜。

　　我微俯下头，喉结滑动，嘴唇轻点她的脑袋。“我爱你，每日任务。”

　　“哦。”

　　“哦？”还高冷上了。

　　“不然呢？朕已阅，甚了。”

　　我笑了，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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