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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两炷香前。
霁月没有服下白衣人给的丹药。
她盯着那枚小小的乳白色药丸,心头升腾起一种极尽强烈的抵触,有零碎的画面从记忆深处被调遣出来:惨白绵软的手、摊在掌心的一白一紫一黑三枚丹药、一名面目模糊的男子渗血的唇角、墨色天幕里皎洁的圆月……
直觉那应当是极重要的记忆,她竭力想要将它们拼凑完整,无奈意识不断被剥离,与系州城最普通不过的百姓一样,她像个行尸走肉似的直朝西南那片诡林而去。
混沌状态下时间仿佛也是凝滞的,不知过了多久,无知无觉间,她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打量了她半晌,继而一根食指带着温热的触感精准地抵在了她额心。一丝清凉自额心开始蔓延,不多时,她整个大脑缓缓恢复清明。
霁月掀开眼皮,遽然闯入视线的是吴涧的眉眼。
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吴涧神色却古怪至极。
他面上轮番闪过欣喜、惊诧、思念、怜惜等多种情绪,又似有千言万语隐匿眸中;
他碰了碰她隐形的身体,极轻极轻,仿佛但凡再稍稍加重一丁点力道,她便会再次碎掉;
他眼型狭长,眼尾上扬,分明是那样风情的轮廓,目光却深情得恍若揉进了整本《诗经》。
霁月的心智虽随魂魄飞了大半,但感觉不会骗人。记忆里,吴涧待她一直淡而克制,从未将情绪展示得如此丰盈。
“是……霁月么?”凝视她良久后,“吴涧”总算开了口,他声音暗哑,藏着细微的颤抖。
“吴涧?”霁月有些担心:“你好像怪怪的。”
直到她唤他,他才如自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表现却愈加反常:“你认得我?”
“不对,”问题刚一问出,他便自己给予了否定:“应当说,你跟我很相熟?”
“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霁月先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两秒,而后想到某种可能,蓦地双手一拍脑袋:“完啦,你不会像我一样丢了记忆,把我给忘了吧!”
瞧她这反应,再联想方才她脱口唤出的“吴涧”二字,他稍一思量,登时将各种线索串成一条线,把霁月上岸后经历的诸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男子正是羲泽,一千年前他倾九成仙力护住她最后一缕残魂,温养于千秋雪湖底。当时便有人劝他如此做法,即便残魂能化回人形,肉身也定将残破不堪,而且因魂魄不全,记忆可能全无,心智也会有损……
可以说他在当初做决定的一瞬便已做好了面对各种结果的准备:她永远沉眠湖底,再无重返人间之日;她身体丑陋破败,智力不及幼儿;她完全忘记他,同另一人相知相许……
再不堪的结果他都设想过,却没想到重逢时竟是这般场景。
啧啧……不得不说,吴涧还有点用,总算办了件好事!
想到免去了让霁月重新与自己熟悉、信赖自己等一系列困难,羲泽眉梢愉快地扬起,宠溺一笑:“我怎么敢忘?”随后他十分精准地握住她捂着脑袋的两只手重放回身侧,动作自如得仿佛能瞧见她,不动声色套起了她的话:“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我们适才不是走散了么?本来都要出城了,可半路上我却偏偏被那个什么香引了回来,幸好你及时发现我不见了!”霁月虽觉他这话问得很是莫名其妙,却也没有多想。
她走得比吴涧他们还要快上许多,羲泽闻言眯眼往北面城门处瞧去,只能看见视野尽头一团黑影正朝这边移动。
趁吴涧还没过来,为免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他跟霁月三顾无言的修罗盛况,他连忙说道:“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那边瞧瞧,等会儿便来寻你。”
“我跟你一起去!”自从结伴同行,他们无论去哪儿都是一块的。她提出什么想法,吴涧也总是应承她。
然而这次,面前的人却只是不知从哪掏出个玫瑰花图案的糖人来,连骗带哄她:“霁月乖,这次便算了,有些事你现在瞧见不太合适。”说完,他抚着她的头发顺了几下毛以示安抚,见她并未再提什么异议,当即匆匆向北走去。
走出几步后,他又急急折返:“险些忘了,有样东西我得先取回来,不然冲不开禁制,到时又将说不清楚了。”
他话音刚落,霁月即惊奇看到他周身涌动起一小股金色仙力,而更令她惊诧的是,似是受到了某种牵引与召唤,在她周身亦随之晕出一大圈金光来。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她周围的金光抽去大半,却并未完全抽走,全程目瞪口呆。
“留下两成便足以够你防身了,”羲泽扬眉一笑,又道:“何况以后的日子,我们会天天在一块儿,有我护着你呢!”
霎时间,千秋雪水灵们的话在她脑中炸开。
“我们姐妹初见你时,你元魂破损极其严重,周身被层层仙力围裹,才勉强护住根基。”
“既有仙君宁肯倾上如此多的仙力也要护住你支离破碎的元魂,想必你的存在定有至关重要之处,或是对三界,或是对他……”
所以她心心念念了数日的恩公竟就是近在眼前的吴涧?那他为什么不说!
她提步欲追上去好好问问他,无奈这厮脚程太快,才几息光景便只给她留了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与此同时,初至系州那日在茶馆门口被白衣人撞了一下后偃旗息鼓的心悸感在时隔数日后,以排山倒海之势再度漫上心头。
西南那片诡林霎时间对她迸发出致命的吸引力,直勾着她往西南方向踉跄数步,仓皇间她用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回望“吴涧”一眼,最终与他背道而驰。
……
羲泽来到与霁月分别的地点,面沉如水。但着急归着急,他到底不似吴涧那般无能为力,面对霁月的消失还不至于束手无策。方才他留给她护体的两成仙力,可指引他找到她的踪迹。
他一路追到西南那片诡林的外缘,意料之中再次与白衣人狭路相逢——这么些年,他一直像个狗皮膏药。
他周围横陈着数十具冥灵尸首,应当便是他离开时称亟待清理的“门户”。此刻他仍旧身形挺直、神色板滞,在满地鲜血的映衬下,白衣苍凉胜雪,愈显薄情。
与从前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面上有好几处皲裂,斑驳一如周围的树皮,却渗不出半丝血迹,形容可怖,诡异至极。
“恭喜神君魂、魄合一,”打量了他半晌,白衣人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率先响起:“我也总算能向神君正式道声问候了,方才未及过问,过往千年,神君过得可还满意?”
“不劳挂心,本君一向好得很,”轻轻一笑间,羲泽将不堪旧事悉数揭过,望向白衣人非同寻常的伤处,眸含讥讽:“但阁下似乎有恙。”
“哦,你说这个,”白衣人僵硬地碰了下面上裂痕:“皮囊这东西,用的时日一久,便不甚中用,稍动灵力便爆开了,让神君见笑。”
“见笑?你还不够格!”探得霁月大抵在林子中心位置,羲泽无意再同他扯皮:“好狗不挡道,想干什么不妨直言。”
“神君误会,本座来此仅为清理这几十个不中用的下属,”说着,白衣人将地面上距他最近的尸体踢得远了些,又道:“不过有一事我确实好奇,我这么多属下都没能拦住霁月公主,神君是在她身上留了多少仙力?”
“不多,勉强够打十个你。”羲泽冷嗤。
白衣人睨着他浅浅上挑的右侧唇角,良久,回赠了一个颇为标准的微笑:“公主这笑,神君倒学得到位。”
“不及阁下将苍蝇行径仿得传神,”羲泽唇畔弧度加深:“逮着机会就来恶心人。”
白衣人不知是不恼,还是压根儿不会恼,无论听见什么,皆报以同样一笑:“公主进林约莫已有半柱香光景,神君眼下想必心焦至极,逮谁都要咬上一口。”
“阁下特意等在这儿找骂,我总不能让你败兴而归。”羲泽边嘴上敷衍,手中边暗暗蓄起仙力来。
“神君歇歇吧,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么一个无形之魂,寻常法子是伤不得的。”白衣人方寸丝毫不乱:“本座不过是想给神君提个醒,自己有软肋却丝毫不知藏拙,便莫怪谁都要朝她戳上一戳。”
“软肋?看来阁下的记性跟皮囊一样易朽,竟忘了昔日扶摇刀跟一点朱砂的威名。”羲泽眸色幽暗,一字一顿:“她从不是什么软肋,自始至终,她都是我最硬的一根骨头,谁有胆子折?谁又折得动?”
“本座倒有心讨教,只可惜今日抱恙,便不多叨扰了,告辞。”白衣人激不怒他,自觉无趣,转身欲走。
“你我也算见了几十次,阁下还要像只老鼠一样连名讳都藏着么?”
“本座乃冥主雅御,期待与君再会。”白衣人边走边道。
冥主?冥界几时换了他当家作主?
然此刻显然不是思量这个的时候,一切疑问都比不上寻霁月来得要紧。
未多耽搁,羲泽即向林中心走去,没几步整个视野便被重重浓雾覆盖住,紧接着一股幽香萦上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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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做谁最硬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