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江既白直接开车去了公司。
森泳执行严格的八小时工作制,每到下午五点就人去楼空。江既白乘电梯上楼,却发现公关部老陈的办公室灯还亮着。老陈正在里面看球赛。
发现站在门口的是老板,老陈立马掐灭烟站起来,笑容堆起的褶子里有些尴尬。公司规定不许抽烟。
“还不回家?”江既白一边说话,一边脱掉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天气越来越热,下星期会有30°以上的高温。
“还有个方案没做完,就快了。”老陈下意识想表现他的热爱工作,忽然意识到这只能表明他工作效率低下,只好临时改口。
所幸老板似乎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江既白若有所思地一路上楼。森泳顶楼是长50米,宽25米,容纳8条泳道的标准泳池。这是森泳内部员工投票的结果,并不完全出于他个人的喜好,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游泳了。
江既白站在淋浴头下,冷水激得他头脑恢复了些许清醒。森泳的空调常年开得很低,他认为低温能让人保持冷静。
江既白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当他年纪还小时,轮不到他对社会做出贡献,只好在两个姐姐跟前发挥余热。
他向来对姐姐有求必应,只是到底有年纪差,当江家两姐妹步入青春期时,有一大帮子男生等待着姐妹俩的使唤,他的地位急速下降。
江既白为此很是失落过一阵。本来这种失落随着年岁渐长已消失,但遇上丁灵,那种感觉时常冷不丁地冒出来,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丁灵看起来,比两个姐姐更不需要他献殷勤。
两人刚恋爱时,他耐着性子读网络上《恋爱中男友应该做的一百件事》等文章,并一一实施在丁灵身上。但她并不领情,仿佛缺乏些浪漫细胞般嫌弃他多此一举,他为此很是沮丧。
大概是重新遇见的缘故,那种失落沮丧的感觉近来萌发得越加频繁。
他用力搓了把脸,跳进泳池里。
他和丁灵都是Z大附中的,他第一次见到丁灵,是学校给优秀学生代表拍照,要放到光荣榜上供全校人瞻仰。
理科班各学科竞争激烈,站了一群男生。文科这边只有两三人,其中丁灵包揽了三个学科的第一名。
人数上的寡不敌众并不能削减她的气势,她既不同那群男生讲话,也不紧张兮兮地在拍照间隙还拿着资料背书,只挂着客套笑容站在镜头前。
因为理科班的男生有点臭,江既白下意识站在丁灵这边。她立马往旁走一步,沐浴在六月初毒辣的阳光下。
江既白还以为他这样招人不喜欢,最后才意识到是他的影子遮住了她。她不愿受旁人这点遮阴的恩惠,宁愿被太阳灼烤。
一张脸蛋再漂亮,重复出现三四次也难免让人审美疲劳。但江既白并不觉得厌倦,他饶有趣味地从头到尾打量那三张照片,直到发现身边的女同学微微红了脸。
结束拍摄后丁灵瞪他一眼,顶着被日头晒得红红的脸回了教室。
江既白和她同班。不过他常年在省队里训练,只是学籍挂在附中,他刚在比赛里拿了冠军,教练允许他休息半个月。他左右无事,索性回学校听听课。
进了班级才发现,他的课桌被同桌占领了,这人正是刚刚站在他身边的女同学。
丁灵正在看书。课桌忽然被人敲了敲,江既白微微弯腰冲她笑,“同学,这是我的课桌吧。”只是那张桌子上没有半点他的痕迹,反而堆满了各种不在高中生推荐阅读书目上的书。
丁灵自知理亏,并没有同他争论,立马抱起自己的书包和那一堆书走向班级最后一张课桌。临近高考,班里有几个同学转去全日制课外辅导机构,立马多出几张空桌来。
班主任老覃向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个位置不算什么。
老覃其实并不老,去年才博士毕业,听说他肯来高中教书,一半是为女朋友一半是因为附中花了一大笔人才引进费。只是老覃讲课太过曲高和寡,高中生很难领悟他的用意。
丁灵本来对高中知识并不感兴趣,但看着老覃站在台上眼含期待地扫过班级每一个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良心还是有些过不去。
其他同学是无能为力,她明知老覃想要什么答案却不说,那也太坏了。每当这时,丁灵只好开口为老覃排忧解难。
作为回报,老覃默许她在课堂上做任何事。
江既白没想到她脾气这样硬,怀疑他惹女同学生气了,连忙追上去,却见丁灵已经开始埋头看书,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江既白在她身边坐下,面对她微微不解的眼神,他只咧嘴微笑,“我经常不来学校,进度落后很多,覃老师安排我俩做同桌,肯定是为了让我向你请教,所以我也得坐到这里来。”
他这套说辞并没有任何可信度,因为他早就通过了Z大的自主招生。丁灵本也有资格和把握通过自主招生,但为了不给在Z大任职的舅舅添闲言碎语,她决定参加高考。
丁灵不喜欢他的虚伪,并不搭理他,继续看书。
江既白这次只在学校待了半个月。临走前他给女同桌带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蛋糕,早自习时从书包里拿出来,塞到丁灵的桌洞里。
他的动作很小心,在课堂里一个蛋糕都会掀起波澜,他知道女同桌并不喜欢引人注目。昨天一个低年级的女孩子把他拦住表白,惹得一群人围观,丁灵作为他的同桌也受到目光惠及,那时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她漂亮的眼睛里有些惊讶,江既白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在沉闷的高三课堂里同她说,“生日快乐。”
前两天发准考证,他不经意看见了丁灵准考证上的照片,心想那照片把她拍得可真够丑的。一个年轻女孩子,竟然能容忍照片被拍成这样。
他两个姐姐的所有证件照都是他拍的,并熬了一个通宵给姐姐们修图。既要漂亮又不能太过头,他很聪明地把握住了这一平衡,最后获得姐姐们的交口称赞。
他早就过了一句夸奖能乐一天的年纪,但能让姐姐们高兴,他也挺高兴的,觉得奖金买的新镜头还不错。
丁灵很意外。她家里除了过年,任何节日都只是一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天。年总是要过的,不然其他人问起来简直说不过去。
她父亲早年是研究数学的,从没有过节的兴致。医院一到节假日就人满为患,梅女士每个节日都在医院里值班,与过节也绝缘。
她小时候总闹不清楚端午和重阳的区别,大概和这有关。
丁灵对生日最深的印象,是七岁那年。梅女士特意换班半天从医院赶回来,蛋糕上插着音乐开花蜡烛,但父亲从房间出来把那音乐蜡烛砸到墙上,理由是音乐吵到了他休息。
丁汝平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听不得一点声响。丁家永远寂静无声,连电视机都没有。
丁灵永远记得梅女士脸上的泪,“要不是你吵着要吃蛋糕,你爸爸怎么会生气!”
那开花蜡烛比她坚强得多,摔成了几块,音乐仍兀自响着。丁灵忽然有些理解了父亲的愤怒,这音乐实在令人心烦意乱,她用锤子把发声元件砸得粉碎。
丁灵并不埋怨梅女士,她很大度地把那句话当做妈妈的无心之言。
就算那话是发自内心,也不过说明梅女士爱丁汝平胜过爱她,谁规定比起丈夫女人要更爱孩子?孩子不过是婚姻的产品,丈夫才是婚姻的必备。
她对痛苦的处理方式是强迫忘却,这些年从不吃蛋糕,理由是不爱甜品。但这一个巴掌大小的蛋糕,却勾起她不甚愉快的回忆,丁灵觉得这同桌爱心有点过于泛滥。
但她立志要同丁汝平划清界限,任何事都同他反着来。当年丁汝平砸了蛋糕,她怎好对同桌的好意嗤之以鼻?
她客套地说了声“谢谢”。
“你尝尝吧,我烤的。”江既白说这话时,带着些炫耀的语气。
盛情难却,丁灵只好尝了一小口。
“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她,丁灵不得不点头。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胃囊跟着回忆一起不断翻江倒海,丁汝平发病时疯狂的模样忽然变得面目清晰起来。
丁汝平总是在书房里一躺就是四五天,偶尔又忽然振作起来,带着她去市内最大的商场消费,为她从头到脚买名牌。
丁灵很高兴,爸爸从未对她这样好过,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爸爸是爱她的。只是当丁汝平的信用卡再没法消费时,他忽然狂躁起来,差点用灭火器砸掉商场的玻璃橱窗。
后来丁灵从书上看到“双相情感障碍”这个词。她忽然明白了父亲不肯去医院看的原因,这病会写进档案,会有医生定期回访。
要强如丁汝平,怎么肯承认自己得了精神病?
后来丁灵可以自由地过生日,因为丁汝平同梅女士分居,不过她也没心情过了。
梅女士歇斯底里了一阵,后来逐渐恢复正常,用心上班和科研。丁灵冷眼旁观着,觉得丁汝平还是走得太迟。要是他早点同梅女士离婚,梅女士肯定早就评上正高了。
一定是这蛋糕惹的祸。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面无表情。
她的反应太平淡,远远没有到江既白所期待的程度。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她的味蕾一定是被附中的食堂毁掉了,才会尝不出他厨艺的精妙之处。
“走吧,我们去拍照。”
还有两天就要高考,学校不再组织集体上课,让学生自习。这两天所有高三学生都在拍照留念,不断有其他人来找江既白合影。
他拿了游泳的全国冠军,又提前保送,是学校里的红人,连电视台都来采访他。那电视台记者祝他将来拿奥运冠军,江既白很不谦虚地收下了这一祝福。
丁灵僵硬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我要看书。”
江既白还要说话,丁灵忽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在情绪失控前冲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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