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停留

　　从那以后，江术宛如人间蒸发。

　　翌日，刘澈瞥一眼身边空空荡荡的位置，微蹙眉，理好他桌上新发的试卷。

　　十年中，这是江术第一次夜不归宿。

　　坦白讲，一种莫名的恐惧彼时已撷住他的心。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并不是出自他对江术的在意或是怎样，仅仅来源于本按部就班的生活脱轨的突兀感。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是必然的。

　　刘澈抿唇，目光注视着讲台上的老师。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认真，仿佛从没有因为别的事分心。

　　“阿澈。”下课时，后座用笔盖小心戳了戳他的后背。刘澈后仰，脸颊侧移，目光触碰到秦明端的脸。

　　柳叶眉上挑，秦明端咽下口水，差点忘了该说什么。他低头避开，才有片刻时间来冷静，降下脸颊的红晕。他道：“你知道江术怎么了吗？”
　　刘澈收敛目光，下意识咬下嘴唇：“不知道。”

　　秦明端似乎笑了，刘澈没注意，只听到男生嗤笑了一声，似乎很得意：“他回不来了。”他脸颊的笑容不断扩大，近乎到了诡异的程度：“江叔昨晚把他带走了，连夜送出国，据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切仿佛是个诅咒。

　　白炽灯照在头顶，他的发丝在桌上打下一片阴影。灯光突然变得强烈，刘澈阖眼，鸨羽般的睫毛轻颤，宛如暂时停留的蝴蝶。

　　“我知道了。”刘澈道。他的声音很轻，像从远处飘来，秦明端听不真切，只注意刘澈显露的侧脸。雪白的一小截下巴勾着他的视线，他的目光从未如此大胆放纵、侵略性地侵占刘澈的容颜。

　　仿佛知道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他是如此洋洋自得。

　　江术消失的第一天，暗处潜伏的一切就蠢蠢欲动。

　　这种打量让刘澈很不舒服。他没有表示，只颔首，将自己夺目的外表掩藏在一小截校服外套中。上课铃响，秦明端的目光仍然黏在他后背，刘澈拿着笔，不自觉咬笔头。
　　面前是晦涩难懂的题目，他脑海中在另一种博弈。

　　江术不会回来了。周边的一切都给他这个暗示。刘澈不愿高估江术的实力--一个没用的继承者面对成熟的掌权者，还有什么反抗的资格呢？
　　很可惜。

　　这十年的交情值得刘澈为他哀怜四十五分钟。

　　只是没了江术，很多事都变得曲折起来。

　　他人毫不遮掩的视线、明里暗里的试探、甚至大胆的邀请：“阿澈。你可以选择我。”秦明端单手撑着他的桌子，低头与他对视。

　　他以仰望的姿势，面对来人高傲的态度。
　　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这帮人的本质不会改变。他们只会敷衍地装出俯首系颈的态度，以此讨好处于上位者的刘澈。

　　一旦刘澈失去庇护、靠山倒下，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阴暗面，骨子里的傲气只舍得给予刘澈片刻温存。向来娇生惯养、万花丛中长大的少爷们，何时为了他人容忍到这种境地？他们遭受了刘澈多少不同于江术的冷淡，刘澈就将收到多少如出一辙的回应。

　　一只无论怎样也飞不走的云雀，配以坚硬的锁链、金贵的鸟笼，再也不值得主人分其眼神。

　　刘澈知道，他--一个孤儿，没有权势没有背景，一开始就注定会沦为他人竞争的牺牲品。

　　他的存在是为了彰显主人的权力，而不是为了他自己。

　　像江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刘澈需要一个保护伞，那个人选遥遥无期。

　　放学后，他人神态各异地望向刘澈，表情凝固了。
　　刘澈单手提包，几丝头发被他咬在唇中。

　　校门口，宾利外，倚着车门的是江宅的管家 。后座的车窗没有降下，隔着防窥膜刘澈只隐约看见一个人影。
　　管家向他颔首，为他拉开车门。

　　宽敞的后座中，中年男人的存在不容忽视。多年锻炼使他的肌肉紧实有力，一双锐利的眼扫视过来，车内车外的气温都骤降两度。

　　刘澈呼吸一滞，空气仿佛结了冰。

　　宾利驶入老宅。

　　老宅座落在城市最深处也是最寸土寸金的位置。掩藏在茂密的枝桠中，古朴而庄严的建筑耸立，映衬着树叶反射的光辉。
　　每年过年，江术都会带他来。

　　江氏根系庞大、枝繁叶茂，能进入老宅的却少之又少，江术正是这一代的唯一一个。

　　每每除夕夜，在旁系叩首在宅外求见老爷子时，江术总会坐车、偏偏从大门驶入。随后打开车门，牵起他的手引他下车。迎着他人艳羡的目光，江术唇角带笑，“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阿澈。”

　　刘澈没有否认，只轻轻点头。

　　实际上他见到老爷子的次数不多。一是老爷子身体不好，二是他觉得他身份实在尴尬--江术铁了心要带他一起，而他又不是江家人。
　　这种宠物般的身份一直就是个模糊点，但没人愿意去触江术的霉头。
　　不得不说，江术作为他的保护伞，的确很合格。

　　彼一进门，江成珉就请他去了书房。

　　熏香缭绕，刘澈坐在金丝楠木桌边，手指因紧张而稍颤。
　　“会泡茶吗？”江成珉开口。他的气压不降反升，在逼仄的空间中更盛。

　　刘澈摇头。

　　“想你也是不会的。”江成珉道。他从桌下拿出一盒崭新的银针，“那你尝尝金镶玉吧。”
　　金镶玉叶颗颗玉白，茶汤杏黄明亮，散发清香。正所谓“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

　　江成珉头也不抬。直到刘澈珉了一口，满唇清香后才舍得给予他目光，“你不会泡茶。”

　　他强调一遍，似感叹：“江术真是把你惯坏了。”

　　“四书五经、君子六艺，他自幼通习，这是继承者应有的责任。泡茶，更是他耳濡目染的习惯。我很奇怪，你竟然连茶都不会泡。最基础的交际能力都没有可以培养，之后再做、就不会轻易了。欲戴其冠，必成其重。＊如果江术做不到，就会有无数个人做到，我并不是非他不可。”

　　“走到这个位置，血缘反而没那么重要。所谓血浓于水，其实不然。感情，像水融化在水中。”
　　“我顶多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是感情带给我的最大羁绊。”

　　江成珉语速很慢，一字一句让刘澈听清楚。
　　刘澈指节泛白，默不作声。

　　道理很浅显，而现实摆在眼前，让人不得不接受。

　　“你可以换掉你的手机卡、明天转去另一所学校，也可以仍然留在这里，代价是失去江氏的庇护。”

　　“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此情此景，竟与昨日一模一样。
　　只是刘澈永远不会知道，昨天的江术被打到半死，脸上纵横着淤青，狼狈地像条败犬。

　　而今天的江成珉愿意跟他掰开揉碎来讲，本身就出自一种爱怜--人人看到刘澈都会生出的爱怜。

　　真正的强者，对这样的天才只会惺惺相惜。

　　刘澈抬起头，江成珉竟幻视昨日的江术。也是这般倔强地抬起头认输，前提是保障今日之人的安危。

　　江成珉眯眼。适时地处于下风，并不能评价整局的胜负。刘澈眼里的狠劲不似作假，偏偏他的狠藏在他的理性下，这造就他极度聪颖又极度敏感的性格--刘澈注定不会安于现状。就算江成珉答应了江术，刘澈也永远不会让自己处于江氏的庇护之下：这跟那只被掰碎翅膀禁锢在笼中的云雀有什么区别？不过笼子更宽敞一点罢了。

　　他的一生注定飞枪走火而非安于现状。

　　这是刘澈，本质上与他的儿子一模一样的，好孩子。

　　江成珉毫不意外地挑眉，拍拍刘澈的肩。

　　“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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