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不宁

　　车窗外停滞不前的景色在某个时刻变得流畅，快到目的地时我调高手机亮度给陆观宁发了个定位，匆匆付完车钱下车。美术馆附近这个商城开业不久，地方有点大，正犹豫要不要给陆观宁打个电话，远远看到两百米开外巨大的装饰灯下星星点点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位高高瘦瘦光看侧脸都知道不会丑到哪里去，有那么点鹤立鸡群的意思。

　　我稍稍整了整领口，拎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去，在离陆观宁几步之遥的时候，这傻子终于把视野调到了正确的方向，与我对接成功。

　　陆观宁极不端庄地迈着小跳步过来把行李箱接了过去，左右环顾了下，略显失望地悄悄靠近小幅度撞了下我的肩，马上又阴转多云微笑着对我说：“辛苦啦。”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人不管几岁，什么心思都直白地写在脸上，突然觉得两男人加一个行李箱的组合在周末晚间多少显得有点怪异。失策了，早知道不如直接回家得了，纯粹是考虑到陆观宁的小孩心性，过节总喜欢去外面挑人多的地方，忘记我刚出差还带着这么一大个累赘呢。

　　我把手臂虚虚地搭在他肩上，是个在路人眼里也不会觉得太突兀的安全动作。一路带着他往商场方向走，我问他：“吃了吗？”

　　“没有！“陆观宁满脸自豪，”这个点你肯定没吃晚饭，我请你吃大餐！”

　　有些无语地戳了戳他额，“不是让你先垫点肚子吗？都快九点了，不饿吗？”

　　“不饿，我从家里出来前特地拆了最后一包梳打饼干，这样等你的时候绝对不会饿，我是不是很机智？”

　　我白了他一眼：“你把我最后一包饼干偷吃了还想求表扬？”

　　“放心，我已经下单啦，今天已经发货了，明天就能收到啦，一切尽在掌握中。”说完嘚瑟地挑了挑眉，美的他。

　　晚有晚的好，所有餐厅都不再需要大排长龙，看中哪家直接入场即可。最后选了家西餐厅，其实我现在并没什么饿的感觉，纯粹是因为他们家有陆观宁喜欢吃的苹果挞。

　　陆观宁看上去是真饿了，埋头干饭，我依然没什么胃口，只从他碗里夹了两筷子意大利面吃，又喝了小半碗汤。

　　“画展好看吗？”

　　“特别好看！你看到我发你的照片了吗？最后两幅是我特别喜欢的，以为是人类在窥探动物的生活，殊不知人类本身才是动物的观察对象，表达的手法高级又不乏趣味性，真的很棒！”

　　说起感兴趣的话题，陆观宁的兴奋之情完全不加遮掩，得承认心中怀有热爱的人，往往极富感染力，被他说得我一个外行都觉得错过有点可惜。

　　“你吃这个吗？“陆观宁从上个话题抽离出来，小心翼翼切了一小片苹果挞递到我面前，怕掉渣还用另一只手在底下接着，”你都没怎么吃，是不舒服吗？这个好吃，不甜，有一点酸酸的，你应该会喜欢的。”

　　“我……”想说我不吃，但或许陆观宁的眼神实在太殷切了，店家把苹果挞做成了精致的玫瑰花造型，我想我真的无法拒绝陆观宁分享给我的每一片花瓣，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尝尝吧 ”。

　　我直接就着他的叉子吃掉了这片苹果挞，陆观宁看上去似乎有点意外，在我的调教下，我们在公共场合一直很克制，互相喂食的情况几乎不曾发生，今晚我确实有些放肆了。

　　“味道确实不错，”我真诚地评价道，“不过我真的吃饱了，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陆观宁点点头，顺手把叉子放进自己嘴巴抿了抿，又想起什么似的，默默低下了头。即使餐厅跟省电似的把灯光打得跟加了旧上海昏黄的滤镜一样，我还是没有错过他两个耳尖悄悄变红的过程。

　　天，这氛围不像是谈了几年的老夫老夫，怎么有种第一次和相亲对象约会的暧昧感？我甚至在想为了配合陆观宁这份纯情感我是不是也得低头娇羞一笑才比较合适？差点被自己恶心坏了，正事还没干呢，我颇煞风景地跳出来破坏气氛：“吃饱了吗？吃饱了买单吧。”

　　陆观宁忙说：“我来买我来买。”

　　“行，你买，我本来就打算蹭饭的。”

　　结完账从餐厅出来，已经快十点了，我问他开没开车，不出所料得到否定的回答，说是打车过来的。

　　家里那辆车基本都是我在开，陆观宁不怎么喜欢开车，他挺享受坐公共交通的感觉，说是可以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不同时候的神态都是不一样的，搜集素材的过程很有趣。

　　当然我怀疑这份凡尔赛的底气来源于他的工作大部分时候可以避开早晚高峰出行，且工作室离家只有半小时的路程。

　　打车回家，洗完手出来的陆观宁正自觉地用毛巾仔仔细细把行李箱四个脚擦了一遍，还想拆开收拾的时候我示意他先停：“陆观宁，我们好好聊聊吧。”

　　陆观宁顿了下，也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顺手把小黄人抱枕又往角落一挪，依旧是不给人露正脸的扑街姿势。

　　“好的，我们来聊吧，我准备好了。”陆观宁坐得笔直，双手甚至在大腿上握紧了小拳拳，配合他的表情，宛若小升初的面试现场，给脑补的新晋中学生陆观宁背后添了个小书包，差点被自己想象的画面给逗笑，清清嗓子正色道：”陆观宁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嘴巴除了用来吃饭卖萌说废话，就干不好别的本职工作了？”

　　一旁的陆观宁跃跃欲试想发言，我瞪了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等着。”

　　陆观宁抿了抿嘴，后又无声地补充了个好。

　　“科技并没有进步到可以共享记忆的地步，我忘了你又没忘，提醒我一下多简单的事？学谁不好学那些锯了嘴的雷文小说主角，非要给自己安个宝宝委屈，宝宝不说的人设，我如果最后都没想起来，这出苦情戏的剧本是不是且得再练个三五天的？”

　　说着说着有点口渴，陆观宁挺有眼力见地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用眼神示意我喝水，在笑场前我别过头看了一圈风景，重新和他对视时，我开口道：“想说不能说的感觉憋屈吗？对想听却听不到的人而言，也是一样的憋屈。”

　　陆观宁嘴巴动了动，又咬紧了嘴唇，看得出来是真忍得挺辛苦的。到底还是在他面前笑了出来，“好啦，回程路上本来憋了起码一万个字用来骂你的，可能我真的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只记得那么多。下面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闻言陆观宁立即挺直了挺背，目光如炬，难得地透着股聪明劲，他如果下一秒掏出个笔记本来我可能都不会觉得太吃惊。

　　“我要跟你道歉，周五说好一起看展过节，我却忘了，不管有什么理由，你不开心都是正常的。最近工作确实有点忙，我自己可能不觉得，但从你的观感上出发，或多或少会觉得有些被忽略，这是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以后我会注意的……那个，我稍微再多辩解一句，我其实有在手机日历里设置提醒的，但估计那两天太忙没注意，等会儿我就重新设置下，起码得提前一周就开始提醒……”

　　“我可以说话了吗？”陆观宁举起右手，小脸都憋红了，在得到我的首肯后，他放下右手搓了搓裤腿，继续道，“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的……好吧，后面是有点赌气的成分……但一开始我以为你说不定就是最近太忙了，又不想直接拒绝我，画展本来也不是你感兴趣的，亲亲纪念日也是我说要过的，包括其它所有纪念日都是，当你说你又要出差而且完全没提周五的约会时，我开始思考，是不是我太自私了，这些年来一直强制让你迎合我的喜好跟着我的节奏走……你、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不然我怕晚一点我就组织不起语言来了……”

　　所以刚被我禁言的时候一直在默默打腹稿呢？我顺应他的要求放弃插话，又灌下小半杯水，比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

　　“以前你比较空可能没什么，可是今年你的工作忽然变得很忙，所以不愿花时间浪费在你觉得没意义的事上面，这样想似乎就很合理了。后来你一直追问我理由，我才意识到你可能是真的忘记了，之前你还说我幼稚无理取闹，当时的场景下，如果我说不想你去出差是因为想让你陪我过节，听上去明显更幼稚更不成熟，而且那时的确有点伤心，所以就，就……”

　　“就口是心非，就和我闹别扭，就开启冷战？”

　　陆观宁：……

　　“你有没有发现你那么一大段话里几乎全是‘我觉得’，‘我以为’，没看出来啊陆观宁， ”我笑道：“心底藏着一个霸总梦呢。”
　　“我不是，我没有。”或许终于把打半天的腹稿给说出来了让他没那么紧绷，陆观宁这会儿是自暴自弃地瘫在沙发上回答我的。

　　“问你个问题，我像是那种会委屈自己做偏离本人意愿的事的人吗？”

　　陆观宁垂眸想了想，摇摇头。

　　“那请问，平时你陪我看悬疑片陪我吃辣锅陪我diss张博宇的时候，觉得委屈吗？浪费时间吗？”

　　这回陆观宁没有思考，直接把头摇成拨浪鼓。

　　“那不就结啦，如果我真不愿意，你觉得你有本事让我陪你做你口中的‘浪费时间’的事？陆观宁你是不是受虐体质啊，在答应陪你做一些事之前，我另外拒绝过你八百个无理要求你特么是不是选择性遗忘了？”

　　“对哦……”陆观宁一脸恍然大悟，什么聪明劲纯粹是我老眼昏花，明明从头到尾都是智商不太高的样子。

　　“你知道这次冷战的症结在哪里吗？”

　　陆观宁摇头，一副洗耳恭听的虔诚。我再也憋不住了，捂着肚子边笑边说：“归根结底是你进行了一场深刻却无用的思考，你知不知道当你用‘我开始思考’作为陈述句的开头时，我心里害怕极了……唉唉唉别闹别闹，我不说了不说了……”

　　恼羞成怒的陆观宁犹如大型玩偶似的直挺挺冲我扑过来，并下作地向我发动挠痒痒攻击，嘴里还不时发出呼哧呼哧地小狗喘息声，毫不硬气地抗议道：“澜澜你太坏了！”

　　“思考思考，继续思考，脑子越不动越笨，我们观宁聪明着呢，绝对不会走反路！”

　　陆观宁作势要继续挠我，我顺势搂住他的腰靠了过去，“好啦不和你闹了，你可以随便想，但想不明白的时候记得要来找我，我们一起想。还有不要偷偷难过，虽然我经常笑你笨，但我有时候也不怎么聪明的，你不说我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你不开心，于是我也会不开心，明白了吗笨蛋宁？”

　　没有听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感到陆观宁收紧了手臂，整个人都被他牢牢环住，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我惬意地闭上了双眼。

　　“澜澜，我会记住你的话。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碰到了让你不开心的人或事，也记得要跟我说。最近几个月我能感觉到你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猜这份压力多半是来源于工作，虽然你很厉害，自我消化的能力也很强，但超人也可以喊累，何况你还有我呢，”因为紧贴着陆观宁，靠一只耳朵听他说话声音有点闷闷的，却异常清晰，“我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我可以努力把我的快乐分享给你啊。我每天上班做喜欢的事很开心，下班每天能见到你也很开心，所以我的快乐份额肯定非常充沛，我把我的快乐都分给你，你快乐了，我更快乐了，简直是稳赚不亏的生意哎！”

　　“为什么会觉得我压力大啊？”我稍稍撑起了身体，确实有点疑惑，毕竟我的原则就是绝不让工作中的消极情绪侵蚀到个人生活中去，自以为隔离得挺不错的。

　　“那还不简单，”陆观宁得意起来就容易摇头晃脑，“以前下班到家你顶多比较沉默，但表情是舒展的，最近下班回家除了更安静之外，你这里，”说着便点了下我的眉头，“都是皱着的，那是你烦躁时习惯露出的表情。”

　　我一时语塞，陆观宁突然松开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我被他吓一跳：“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我去给你拿胃药，你不是胃不舒服吗，晚饭也才吃了一点点，早知道就不在外面吃了，现在距离吃完饭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应该可以吃了吧……”

　　陆观宁一边碎碎念，一边跑去拿药箱，我失去了人形靠枕，坐着感觉有点空，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又被填得满满当当。

　　他就是个傻的。

　　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像陆观宁一样给我带来超出想象边界的快乐，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像陆观宁一样让我变得不像我，却更爱我，没有第二个人是陆观宁……此刻二十八岁的我和二十岁的我仿佛重叠，我因为眼前这个人愿意抛弃所有伪装和束缚，心甘情愿供人类原始的本能所驱使。

　　“陆观宁，”我喊住他，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转头看向我，有点迷茫，“你怎么那么笨呢，今天是过什么节还记得吗？我现在不想吃药，我现在想你快点过来吻我……所以，你打算让我再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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