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客栈

　　底下议论纷纷，说这前掌柜上任的时候，城主非但没有送礼物，连句最起码的问候也没有。叶凌这厮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城主转了性，学习了人间的人情世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城主看上了他。

　　秦策将自己一丈之内的花瓣打散，难堪地扭头就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无奈之下，叶凌摆手道：“我和城主真的没有大家想象的任何关系，真的没有！时禹，你快说两句啊。”

　　时禹信步上前，捏着嗓子圆场：“叶掌柜没有经验，城主闭关之前将这么重的担子交到大人肩上，实在是过意不去。闭关期间，城主的意思不言而喻，若有人暗地使坏，两面三刀，不服从大人的命令，待出关之后，城主定让他魂飞魄散，哭爹喊娘。”

　　“……”

　　叶凌挠头，脸热道：“你看，城主做事自有考量，你们就是容易想太多......”

　　玄灵抢上前：“话是没错，可是送花就送花，为什么一定要是栀子花。”

　　赤阳指着天：“栀子纯白无瑕，远远瞧上去与雪花无异，城主倒是有心了。”

　　时禹缩着身子笑得乱颤，赤阳懒得理睬，只当他是在嘲笑自己，暗戳戳飞了无数白眼。

　　长街上的大小鬼怪听说了此番盛景皆出自冥帝之手，悬着的心重新落回肚子里，奔到长街中央嬉戏打闹，结伴起舞。

　　顾长洲和沈季白都说要去人间处理未完的事务，面对美景不舍又匆匆地告了别。赤阳说自己还有碗没洗地没拖，也无心赏景。玄灵暂时是个闲散人，笑着说要和叶凌一起上街逛逛，还没走几步就被时禹拉了回去，直说有事交代。

　　一来二去，剩下叶凌一个人，他只能独自趁着夜色在城中漫步，怎么说这场花雨也是城主一番心意，绝不能平白辜负。

　　风都城，虽是一座鬼城，地处冥界，但生活方式，人文风貌都与人间城池没有什么区别。一路上，酒楼茶馆，菜市勾栏随处可见，夜生活比起人间更为丰富。

　　骨华冥帝虽为鬼王，却是神仙之身，因统率风都众鬼，故称之为鬼王，一向手段强硬，治下有方。这不，浩浩荡荡的见面礼一奉上，前来与叶凌谈婚论嫁的城民便自顾散了。

　　没走几步，一个小鬼劲直跑来，撞在叶凌的腰间，两方冲击力度太大，小鬼后背着地摔得四仰八叉。那孩子看上去大约十一二岁，叶凌伸手去扶，可他爬起来后看都没看叶凌一眼就往菜市跑去，口中不住念道：“大傻个又来了，大傻个又来了......”

　　叶凌顺着那孩子身影望去，菜市口牌坊下，一共五六个小鬼小妖正在对着一少年拳打脚踢。少年长发如瀑，杂乱无序地堆在身后，额前发丝垂在挺翘的鼻尖，弯出一个刚刚好的弧度，他一双墨瞳深邃的像是午夜时分的忘川河水，发丝掠过便荡出层层月华。即便少年蜷缩着亦能看出他身材欣长，骨节分明的双手牢牢覆在胸口，像是在护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一双辫小鬼大声斥道：“小偷，你就是小偷。”

　　“快交出来，不然打死你。”

　　可任由那些小鬼怎么骂怎么摇，那少年依旧纹丝不动，他将头埋进膝间，衣衫褴褛破碎不堪。

　　叶凌冲上前，两三下将扑在少年身上的孩子拉开，牢牢将那少年护在身后，就像那少年牢牢护住手中的东西一般。

　　他起了势：“你们怎么可以以多欺少，如此没有家教，都是谁家的？把你们爹娘找来，否则我便要好好教训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领头的小鬼不依不饶：“他偷了东西，活该被打，我们不怕。”

　　叶凌被堵得没话说，回过头来查看究竟。

　　“你别怕，我叫叶凌，是往生客栈的掌柜，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他们说你偷了东西，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那少年继续埋着头，听到叶凌的声音后竟一动不动了。

　　“不要紧张。”叶凌伸出双手将那少年的脸颊从膝间捧起，四目相对下，少年的眼眸里一改冷漠，满是温情。叶凌看到，少年随风微动的发丝下有一条两寸长的疤痕，不甚起眼，形似锁链，黑气森森，若无意外，应当是被铁链鞭打后留下的。

　　少年似乎很感谢叶凌，直勾勾地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哑巴。半晌，他把双手呈于叶凌面前，轻扯嘴角狡黠一笑：“送给你。”

　　指节打开，芳香于鼻尖绽放，他手心里的宝贝竟然只是一朵白嫩的栀子花，说来奇怪，那花被他护得极好，丝毫看不出受过挤压。

　　叶凌一怔，随即莞尔笑道：“谢谢。”他把花接过，回身弯下腰：“看到没有，只是一朵花而已，谣言不攻自破，你们说声‘对不起’便可散了，我不会和你们计较打人的事。”

　　领头小鬼不领情，又道：“谁说的，他偷的东西就是这朵花，这花本就是我家后院那颗栀子树上的。”

　　叶凌将褴褛少年扶起，只见他拼了命地朝着自己摇头，目光澄净无害，瞧得人心中一震。

　　他将那花拿在手上看了看，笑道：“很简单，你家后院的哪棵树？带我过去，断口若能合得上，我自会替他赔不是，该多少钱便多少钱，一文不少，可断口若是合不上......”

　　“这......走走走……”那群小鬼小妖眼神涣散，见势不妙四散而逃。

　　叶凌摇了摇头，嗅了嗅手中的花，惋惜道：“你啊怎么这么傻，没有做的事怎么能够随意由人诬陷，却一句都不辩驳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少年声音低沉，远比模样要沉稳太多。

　　“......”

　　叶凌本想说话，却见少年微微欠着身子勾唇一笑，泰然深沉，他站直身子双手背在身后，足足比叶凌高了半个头。一步，两步，他走近叶凌，口中叼着一根稻草，笑得没心没肺。少年俊美非凡的脸庞自带一种阴寒气息，细碎发丝后目光灼热，即便满身潦倒窘迫依然能从眼眸中迸发出无限希望，无尽栀子花瓣从他的眸光中降落，似乎能直达心底。

　　叶凌被这样的弟弟瞧着，竟开始浑身不自在，酥酥麻麻的电击感从长长的睫毛传到指尖。

　　他看到少年嘴角的斑驳血迹，在白皙的面孔下尤为惹眼，怜悯地伸出手帮他擦拭，那少年很是受用地主动将头低了半寸，叶凌将他过长的额间发挽在耳后，目光不自知地落在了那黑色锁链状疤痕之上。

　　“大哥哥在瞧什么？”少年指尖搭在那道疤痕上，黯然道，“诚如大哥哥所想，是锁链抽打留下的疤痕，原本我可以躲开的......是不是丑陋可怖，吓到你了？”

　　说完后，那少年撇过头，叶凌诚心安慰：“怎会难看？你这般俊朗出尘，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连这疤痕的位置和大小也生得刚刚好，大约两寸，落于左额之下颧骨之上，且未伤及眉眼，平添了几分深邃威武。”

　　“哈哈哈......谢谢。”那少年笑得很甜。

　　叶凌道：“不过，几个小鬼而已，以你的身姿何不随手教训教训？有一便有二，如此温厚的话，他们还会再来欺负你的。”

　　少年听到‘温厚’二字笑得戏谑，解释道：“在这无边无际的岁月里，有人一拳，一巴掌，一棍，一剑……实实落在身上的时候，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还活着，挺好。”

　　叶凌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年粲然一笑，耸了耸肩：“我是说，风都境内，禁止打架斗殴，我怎么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闻言，叶凌笑道：“豁达通透，哥哥佩服。对了，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沉默良久，少年定定道：“风眠......”

　　“风眠？好文雅的名字。”叶凌问道，“那公子贵姓？或者......”

　　风眠道：“没错，为了少受些欺负，我便取了‘风’姓，想着和那位胆小如鼠的鬼王同一个姓，听起来沾亲带故些，谁知道根本不顶用。”

　　叶凌被风眠的话逗笑了，心道还真是个小孩子，他作出“嘘”的手势，道：“风眠，此话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再说，城主很好，他对我有恩，我正愁着待他出关后怎么感谢他。”

　　风眠挑着一边眉头，贴近叶凌的脸说道：“虽然礼轻情意重，掌柜哥哥用心准备便好，无所谓贵重低廉，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哥哥能不能唤我风郎，这么更熟络些。那鬼王的名号不管用，想必掌柜哥哥的亲一旦攀上，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

　　“风......风郎......”叶凌被盯得局促，回过身嗫嚅着，“当然可以，只是我人微言轻，只怕要叫风郎失望了。”

　　低低地笑了笑，风眠道：“不必担忧，我这番境地，不会再有更差的事情发生了。”

　　叶凌摸了摸口袋，身无分文，绞尽脑针想了半天，惭愧地望向风眠：“我身无长物，能傍身的只有一套不知名的剑法，风郎若是不嫌弃，现在我就教你一招半式，别的不说，对付些小鬼小妖也是足够的。”

　　听完，风眠单手抵在唇间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在定夺，叶凌的体温迅速飙升，自知这一套拿不出手的剑法果真是拿不出手的，尴尬地嘴角直抽。

　　他刚想撤回方才的提议，风眠随心一笑，道：“好啊，只是我与掌柜哥哥同学了一套剑法，虽不知哥哥的剑法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但我是不是该敬哥哥一句‘师兄’才好呢？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看到风眠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叶凌喜道：“当然可以，不过做我的师弟......委屈你了，风郎。”

　　风眠的目光微闪，收起了身上的痞气，他定定地站在叶凌面前，纷飞的发丝再次掩盖了半寸眉眼。

　　脸上的寒意渐消，他沉声道：“师兄，开始吧。”

　　叶凌点了点头，随即以栀子为剑，剑锋凌厉，剑气横扫，万千飞花乱如飘絮，席卷而上，重重叠叠地盘旋在他一丈之内，形成蚕蛹版紧密的包围圈。叶凌足底点地，跃身而起，落地一瞬剑尖直指，周身飞花急速弹开化成粼粼游光。

　　风眠乖巧地拍着巴掌，直道：“师兄好厉害，师兄好厉害......”

　　叶凌弹开左肩上的花瓣，将栀子交到风眠手中，温声道：“记住了吗？试试看。”

　　风眠显得有些迟疑，片刻后，他摆好架势胡乱一通，不由嘀咕：“舞得不好，师兄莫怪。”

　　叶凌眉眼温柔：“来日方长，只要勤加练习，一定可以精益求精。不过，手腕再绷紧些，这样......”

　　感受到叶凌的手心覆在自己手背上，风眠神色一凝，垂下了头。

　　但叶凌这厢正津津有味地教导，于这少年的心思，他并未察觉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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