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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璋月将洛雪送至城外,看着碧绿的原野,不禁想起数月之前的情形。那时,这原野还是一片荒寒,沐雨跟他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神情淡然地说:“等到桃花吐苞,杨柳堆烟时,洛雪应该就会来了。”
后来,洛雪如约而至,可是那时谁又能想到,姐妹二人已是另外一番境地。
他看着洛雪单薄的身影,心里愈发伤悲,开口对她说道:“回去的路山高水长,你要多加小心,过段时间你姐姐好些了,我再接你过来住。她今日身上不大方便,就没有过来送你。”
洛雪抬眼望了望他,没有说什么。君侯恐怕不知道,她与姐姐这一别应该就是永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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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一行人走了数日,终于来到月国边陲的城邑。扶苏见天色已晚,便叫护卫们寻了一家客栈,暂且住了下来。
晚膳依旧有些沉默,洛雪一连数日郁郁寡欢,众人也不大敢同她讲话,晚膳过后,众人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洛雪躺在床榻中,心里想着近来发生的事,依旧辗转难眠。到了三更,她还是毫无睡意,索性起来披了外衣,想要出去走走。孰料她推门出去,却见寒桐仗剑立在门前。她不禁有些诧异。
寒桐见她出门,上来同她行礼道:“这么晚了,四姑娘怎么还未歇息?”
“我睡不着。”洛雪看了他一眼,问说,“将军怎会守在这里?”
“边陲之地鱼龙混杂,我担心姑娘安危。”寒桐道。
“那也该叫侍卫守着。”洛雪说,“你堂堂花国大将军,竟在这里为我守夜,实在叫我担当不起。”
“我不放心他们。”寒桐说。
“大将军,这不合礼法。”洛雪说。
寒桐道:“我心里记挂着姑娘安危,终究也是睡不好,倒不如守在这里落个安心,姑娘就不要再推却了。”
洛雪沉吟片刻,没再推辞,转而说:“那将军陪我出去走走吧。”
寒桐知道洛雪此时必是心乱如麻,难以入眠,不若出去散一散心,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一道来到后院,找了处干净之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寒桐见洛雪脸上满是落寞,心里有些难受,自责道:“那日在祭鬼仪式上,我若是好生守着姑娘,后来也不会发生那些事,都是在下无能,才让姑娘和夫人被奸人所害。”
洛雪见他一脸歉疚,忙说:“大将军千万不要这么说,你与我并非血亲,也非我家门人,这么多年来却几次三番护我周全,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姑娘是君上的义妹,在花国受的也是王公小姐的礼,那自然也是我的主子。此番确是在下失职,没有保护好姑娘和夫人,待我回去花国,定会向君上请罪受罚。”寒桐说。
洛雪叹了口气,说:“大将军真真要折煞我了,若是这样,我定然也要禀明君上,往后再不要大将军护我出行了。”
“姑娘,我…”寒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洛雪抬头望着夜空里皎洁的满月,说:“大将军莫要自责了,月国的事,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怪到你们身上,这事自始至终都是我的错。仔细想想,我可能就是个扫把星吧,走到哪里就将灾祸带去哪里,像我这样的不祥之人,根本配不上你们对我不离不弃。”
寒桐连忙说:“姑娘莫要这么说,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奸人的错。”
洛雪没有作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大将军还是回去歇息吧,也好叫我心安一些。”
寒桐只能应下,与她一道回了客栈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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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又走了几日,风渐渐温热了起来。洛雪夜里难以成眠,白日里难免精神困顿,每日午后都要停下来小憩片刻。
这日,扶苏、寒桐正在榕树底下守着午睡未醒的洛雪,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二人警惕地起身望去,只见一队人马自南方疾驰而来。二人对视一眼,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队侍卫立刻持剑挡在了马车前。
然而,等那队人马走近之后,二人才发现首领竟是那月国的五公子璃月。
“扶苏公子,寒桐将军,洛雪姑娘呢?”璃月匆匆下马问道。
“洛雪午睡未醒,敢问五公子因何事而来?”扶苏问道。
“夫人她…”璃月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自前日便不见了踪影,宫里找了两日也没能找到。”
“竟有此事?”扶苏惊道。
“是啊,兄长与大祭司卜卦之后竟也无法找到夫人。兄长担心,夫人怕是被那牢中的巫婆施了法术带走了。”璃月神情凝重地说。
“那巫婆仍在牢里,如何能够施法?”扶苏说。
“在下也不得而知,兄长自昨日起便一直在审问那毒巫,奈何她如何也不肯开口。”璃月顿了顿,说,“但她却唯独指名要见四姑娘。”
扶苏诧异道:“为何要见洛雪?”
“我们也不知这巫婆打的什么主意。”璃月说。
扶苏犹豫了一下,说:“前阵子发生了那些事,洛雪和夫人都已是身心俱疲。洛雪走的时候,夫人连面都没露过,眼下怕是不想见她。再说我们也不通巫蛊之事,纵是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有可能被那巫婆算计,我实在不想再让她回去了。”
璃月为难说道:“公子说的我自然知道,只是夫人已失踪两日,兄长焦心如焚,眼下也实是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依那巫婆所言试一试了。”
扶苏还未来得及开口,洛雪就在二人身后说道:“我同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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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随璃月及众侍卫穿过熟悉的宫院,走进幽暗的地牢,一股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再度将她笼罩。
一行人来到牢笼前,洛雪强忍内心憎恨,开口问道:“你将姐姐带去了何处?”
巫婆闻声起身,见来的人是洛雪,脸上立刻堆出笑容,说道:“姑娘怎么就如此肯定,带走夫人之人一定是我呢?”
洛雪冷冷地看着她,说:“若非是你,你为何又要见我?”
巫婆笑说:“因为我知道夫人去了何处啊。”
洛雪愤然道:“姐姐现在究竟在何处?!”
“姑娘这哪里是求人的姿态呢?”巫婆笑道,“姑娘可是忘了那日我同你讲的因果之道?若是受人恩惠,必然要赠人相应的酬劳。我若是将夫人之事告知姑娘,姑娘要怎么酬谢我呢?”
洛雪冷色道:“我自然记得。那日你还同我讲过,若是谋害他人,必定会遭到报应。那日你下蛊之时,就未曾想过今日之报应么?
巫婆笑了一笑,说:“正因我懂这因果之道,所以即便我对一个人恨之入骨,也绝不会亲自动手伤他。谋害夫人和世子之人是那婢妾,并不是我,我不过是个立约之人罢了。”
“此话怎讲?”洛雪问道。
“这俗世之人啊,越是卑微,想要的东西就越多,明知自己根本无法得到那些东西,却仍有那么多的欲念。我看穿了世人贪得无厌的本性,于是借给他们力量,帮他们实现欲念,并从他们身边带走一些东西作为酬劳。事成之后即便会有报应,也只会报应在他们身上,与我全然无关。”巫婆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含在了口中。
洛雪冷笑道:“你说你不会遭到报应,那你此刻为何会被关在这囚牢里呢?”
“是啊?这是为何呢?”巫婆笑了两声,转身朝牢笼深处走去,“或许,是我想要回来看一眼这王宫的模样吧。”
说完,她便佝偻着身子在墙边坐下来,咿咿呀呀地念起了咒文,念了不一会儿,牢笼深处突然燃起熊熊大火,顷刻间将她吞没。而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般,竟在那烈火中放声大笑起来,形容诡异又可怖。
洛雪和众人惊恐地看着她,不敢上前,也不敢贸然离开。
巫婆渐渐在大火中消弭,神情却依然十分平静:“洛雪姑娘,你放心,我向来信守承诺,你马上就会知道夫人身在何处了。”
洛雪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恐惧主宰,她想立刻逃离这里,牢笼的大火却与那巫婆一起在她眼前消失了。一股黑色旋风自那巫婆所立之处平地而起,在牢笼中急遽地旋转了几圈,慢慢沉落在地上,化成了一滩灰烬。
洛雪与众人惊在那里,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
忽然,一个侍卫在门外喊道:“公子,姑娘,夫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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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随璃月走进天邃宫,见璋月独自坐在那里,眼神凄凉又悲痛。
她忐忑不安地上前喊了声“君上”,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洛雪啊,你听我说。”璋月走到她身旁,艰难说道,“你姐姐找到了,在城外的悬崖之下。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气息了…她现在就在天旻宫,你随我过去看她一眼吧…”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深邃的眼中泛起泪花。痛苦仿佛十万支利箭,刹那间自四面八方而来,洛雪无处躲闪被射了个正着,心里顿时多了十万个窟窿。她的胸口一下子被堵住,直叫她天旋地转,几要窒息。她空空地望着璋月,踉跄了两下,一口鲜血吐出来,双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璋月连忙上来扶她,她却毫无反应。
她好像在一瞬间失去了对现世的一切感知,仿如沉没在寒冷刺骨的千尺深渊里,世间一切温暖的事物都渐渐地离她远去,一切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虚浮。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从那个极寒之地清醒过来。她像是一个逃出生天的溺水之人,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起身朝殿门外走去。
璋月追上来想要拉住她:“洛雪,你要去哪里?”
她却头也不回地说:“我要离开这里,别跟着我。”
璋月仍旧上来劝说:“你别这样,洛雪,沐雨的事不是你的错…”
洛雪却打断他,冷冷说道:“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空有这一身法术有何用?”
璋月定在了原地。
洛雪走出宫殿,再没有回头看他。
她穿过肃穆威严的宫殿,曲径通幽的林苑,巨大迤逦的城池,跨上马背,向着一望无垠的原野奔驰而去。
在她的身后,扶苏与和烟他们疾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唯有姐姐的声音在她耳边久久回荡着:
“洛雪啊,你若是…从未来到这世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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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策马离开月国的城郭,不分昼夜地飞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离开那里,一刻也不能耽搁。她就那样不眠不休地奔跑了很久,穿过山岭、河川、城邑、荒原,直到那匹白马跪倒在地,无力前行,她才在一片绿林之中停了下来。
此时已是清晨,微风轻拂,树叶如金属片般摇曳着,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洒在她疲惫的脸上,干净而柔软。
她认得这里,穿过这树林应该就是水国边境的空灵山了,山顶上有一座道观,在那里可以看到百里之外她的国家。她与她的兄长姐妹们曾一同到过那里,抒发大大小小的情怀,许下一个个虔诚的愿望,过往的韶光如山间的河川般奔流而去。
她沿着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拾级而上,仿佛走过一段遥远的记忆,在那里,故人们的音容笑貌依旧清晰。
她忽然想起了和烟的话:“三小姐每日都去那道观里祈福,祈愿四小姐的病快些好,这会子那棵梧桐树上满满都是三小姐的手绢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疾步走在长长的石阶上,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想要登上山顶。然而,当她终于到达时,心里却越发地悲伤了:那道观早已败落,梧桐也没了踪迹。“往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故人终究留在了昨日,只有她一个人在余下的光阴里踽踽独行。
洛雪走进道观,看着坍塌残破的神像和落满灰尘的神龛,一瞬间仿佛看见她的族人跪在这里祭拜那些不知何方的神灵。那里有她的姐妹,也有她的兄长。他们曾向那些明明在上的神明谦恭跪拜,期许着现世的福荫,可是后来呢?若天上真的有神明,这些虔诚的人们为何要经历那些不能承受的浮生之痛?
洛雪怅惘地站在道观里,天上忽然飘起了雨,她仰起脸来,透过破败的屋顶,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在道观里找了一处勉强遮风挡雨的角落,抱膝坐下来,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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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十年,洛雪总在逃避,逃避命运,也逃避自己身上的那个诅咒。她曾以为,只要她不去想那些事,总有一天会从那巨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然而,当三姐姐将心里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赤|裸裸地坦露在她面前时,她才明白,不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不曾原谅过她,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原谅自己?
天空愈发昏沉,雨声也渐渐大了起来,破旧的道观里暴雨如注。正在这时,她腕上的玉镯忽然碎成了两段。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她一向看得比命还要重要。如今,她对母亲的最后一点回忆也变得支离破碎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如雪崩般压垮了她,她禁不住握着镯子放声哭了起来。她好像哭了很久,悲伤越来越沉,像一只巨兽般将她一点点吞噬。
她忽然觉得睡思昏沉,朦胧间,一个苍凉低沉的声音从远空中隐隐传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洛雪听着这首幽怨的歌谣,凄然一笑:父亲,母亲,兄长,姐姐,你们等着我,我这便来找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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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雪走在一片芳草萋萋的原野上,斜阳将远处的河流染成了彩色。她看着仿佛永远不会西沉的夕阳,讶异于路途的漫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回家的路,竟然这样长么?我是什么时候踏上了归途呢?那似乎是倏忽之间的事情,又似乎耗尽了她的一生。
她凝神思索着久皙之辩,忽然听见一个深沉的声音自那漫天飞霞的天空中传来。那人似乎在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越发地诧异起来,茫茫然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璋月清凛俊逸,沉静威严的面容。
她迷蒙了片刻,想要起身,却忽地发觉自己衣衫不整,半个肩膀袒露在外。她张皇失措地惊呼,却什么都喊不出来,身体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璋月忙向她解释说:“洛雪,你被这道观里的邪祟入侵,险些被索了魂魄。这邪祟在你身体里四处游走,我需得立刻为你驱邪,一时也顾不得避讳。你且忍耐片刻,很快便好。”
洛雪心里既痛苦又羞赧,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闭上了眼睛。
璋月也没再多说什么,继续念动咒语,专心驱邪。就这么念了一会儿之后,那游移的邪祟终于在洛雪的肩胛之处现了形,璋月用两根手指贴上洛雪的皮肤,将这邪物一路逼到了食指尖,而后说道:“会有些许痛,你忍一下。”
说完,他就拔出身旁的宝剑,刺破了洛雪的手指。邪祟嘶地一声从洛雪的手指尖上窜出来,飞快地向屋顶逃去。璋月将手里的宝剑往空中一掷,一剑将那邪祟拦腰斩断,那邪物嘶喊了一会儿就在屋顶烟消云散。
璋月收起剑来,帮洛雪合上衣服,解了她的咒语,又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帮她包扎了手指。
洛雪垂着眼睛一语不发。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璋月弯下身来想要搀她起身。
她却甩掉他的手,说:“你为何又要来救我?”
璋月听见她声音哽咽,心疼地看着她:“我是你的姐夫,怎能不救你?”
“你若是没来就好了…十年前,你若是没来救我就好了。”洛雪说着,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璋月心里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泪水也在眼睛里打转。
洛雪紧紧地抓着他的衣矜,低低地啜泣着:“这人世,总是这么苦吗?”
璋月沉默良久,说:“也许吧,但我永远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正在这时,扶苏及众人也赶到了道观。扶苏走在众人前头,一只脚刚刚踏进道观的门槛,就看到了璋月与洛雪相拥的一幕。他顿如惊雷轰顶,万箭穿心,但仍旧忍下了痛苦,回过头去,将外面的一众人等挡在了外头。
璋月听见门外骚动,起身将洛雪抱起,面色坦然地走出了道观。
和烟与落英禁不住惊喊一声:“君侯,姑娘…”
璋月没有看众人,眼中既无喜,亦无悲。此时雨后新霁,晴空湛蓝。他一言不发地将洛雪抱上马背,策马向着山间的密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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