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作者:寸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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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风波


      日子平淡地过到端午节,孙权依然没有音讯,让父亲在山阴帮忙寻找杨姬家人的事也没有回音。

      对洛城来说,尚无结果即意味着仍有希望,她每天都在期待中遥望着吴郡的日升日落。

      端午节这天,府里的厨房做了几种不同馅儿的粽子,除此之外,偌大的吴侯府并不见别的气氛,大概是太夫人记挂孙策和孙权出征在外,所以对端午并不上心。

      从前在山阴时,每年端午洛城和谢承都会收到母亲用艾草做的荷包,艾草的味道很像她患风寒时喝的药,但是又没那么刺鼻,荷包挂在床头,在夏天的夜里引人遥想战国时的硝烟。端午若逢晴好天气,外面会有人在水上划龙舟竞渡,那样精彩纷呈的景象,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晌午,洛城在李夫人房里陪几个孩子吃粽子,朝颜细嚼慢咽尝了一个红枣馅儿的,吃完了就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洛城问她还要不要,她笑着点头,洛城便又给她剥了一个蛋黄馅儿的。一个还没剥好,孙绍又颠颠地围过来,给洛城看他空空如也的小嘴。

      李夫人正在泡茶,见状笑道,“你们两个一会儿要给婶娘捶背知不知道?”

      涵衣吃粽子也堵不住嘴,陆绩长陆绩短地说个没完,见没人搭话,又说了段骇人的,“袁术在寿春横征暴敛,江淮一带的百姓饿死无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

      洛城大惊,回头看朝颜与孙绍,所幸两个小孩根本听不懂那番话,只顾着嚼粽子。兴许连涵衣自己都不能想象什么是人吃人,她说的那样轻快,大概以为人吃人就像妖怪打架,张开大嘴一口吞了对方了事。

      天上云卷云舒,似乎随时都会下一场雨,洛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害怕打仗了,如果能解救那些濒死的百姓于水火,打仗也未尝不可。

      这时,小荻拿着一个包袱来找洛城,故弄玄虚地问,“夫人猜这包袱是哪里来的?”

      不等洛城开口,她自己答上了,“这是太太派人寄来的。”

      一听这是母亲从山阴寄来的,洛城忙接过来打开,杨姬家人的消息,兴许也在其中。

      包袱里有六七个艾草荷包,有洛城头痛时用的桑叶菊花枕头,枕头下面,是张帛书。

      洛城拿出帛书来读,信上是谢承的字迹——

      母亲挂念你在吴郡是否安好,想把你房中昔日随身物皆捎往吴郡,被父亲与我双双阻拦,遂仅附药枕一件,盼你在吴郡不会常用到;另有荷包若干,但愿赶上端午之前送到你手上,随信问候孙权及孙氏众人。

      杨姬家人的下落,在最后几笔——

      杨家老母去年秋天病逝,一位兄长犯错被判充军,家中唯有老父一人,孤苦无依,父亲已将他接到谢府安顿,勿要挂念。

      洛城回身在房中寻找杨姬身影,想趁她不在时先将这事与李夫人相商,偏偏这时杨姬端着瓜果走了进来。

      见洛城手上有信帛,以及包袱里的物件,杨姬放下瓜果便上前殷切询问,“夫人,是山阴来信了吧,可有我家人的消息?”

      洛城迟疑不知如何作答。涵衣却眼疾手快,从洛城手上抽去信帛,大声念了出来,虽有几个字认错或略过,但大体意思差不了多少。

      李夫人张口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杨姬听罢,无助地望了望李夫人和洛城,眼眶即刻就红了,泪珠如雨滴落在地,一张脸很快哭花,涵衣吓得躲在洛城身后。

      “谢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奴婢先告退了。”语毕,杨姬哭着跑了出去。

      “涵衣,你可知道?”李夫人语中带忿,“别人的家书是不能看的,更是不能念出来的。”

      涵衣见大嫂这样训斥她,又慌又怕,眼巴巴地抬头看着洛城想要求救,洛城也没心思理她。

      洛城让两位新来的侍婢把三个小孩都带出去,自己坐在李夫人身旁陪伴,她知道,李夫人看到杨姬刚才的模样,又勾起了心中的往事。

      “大嫂,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洛城握着茶杯,心中涌上一阵寒意。

      李夫人勉强挤出一丝安慰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你没有错,错的是世事无常。”

      “大嫂可以让杨姬回山阴看望她父亲吗?”

      李夫人点点头,“当然可以。”想了想又无力地补充一句,“趁孙策不在的时候。”

      洛城不解,“为何?”

      “我母亲和妹妹死于瘟疫的时候,我正怀着朝颜,孙策不许我哭,一见到我伤心就大发雷霆。他说,我既已嫁给了他,就不该再眷恋着娘家人。”李夫人说完,凄凉地笑了笑。

      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对待正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杨姬一个小妾。

      洛城抓着自己的手筹谋着,“事不宜迟,不如明天就让杨姬去一趟山阴吧,太夫人那里我去说明。”

      “我跟你一起去,太夫人不会一下扫了我们两个人的颜面。”

      洛城陪李夫人坐到傍晚,两人还喝了点酒,但都不胜酒力。李夫人对洛城说,“孙权与孙策不一样,你可不要为此多心。”

      洛城无所谓地晃了晃头,“刚成婚三天他就能抛下我跑去打仗,以后他又能顾上我什么?”

      这些天,她以为自己能消解掉这件事带给她的伤害,但是醉酒时心中的埋怨却脱口而出,原来自己一直心有芥蒂,只是不想提醒自己而已。

      洛城喝醉后,小荻与阿绿把她馋回房里,洛城喊着要她的枕头,阿绿一头雾水,小荻忙把今天山阴送来的桑叶菊花枕垫在她脑后,洛城很快合上双眸。

      不知是不是梦,房里响起厚重的脚步声,洛城眯着眼望向床边,看到一人身穿盔甲,高大英武。洛城看不清这人的脸,下意识抬起手试探,她没够到盔甲,盔甲下面却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问她,“你是不是喝酒了?”

      “孙权?”洛城撑着床坐起来,头痛使她稍稍清醒,她看到了头盔下面亮如星辰的眼睛,倏然掉下泪来,“真的是你?”

      孙权摘下头盔,对她笑道,“不然呢?”

      那是怎样一张脸呢?

      脸颊瘦了一圈,嘴角冒着血泡,嘴唇上起着干皮,脸上不知是沾了灰尘还是风吹日晒的缘故,比离开时黑了许多,要不是那双标志性的眼睛,她简直都认不出他了。

      洛城伸手抚摸孙权的脸,不小心碰到他嘴角的血泡,孙权苦着脸喊痛。

      等孙权换洗完毕,月亮已经升到南边了。这时洛城才想起来问他,“这次去讨伐袁术,结果如何?”

      孙权坐在床头说,“我们没落得什么好处,但是也没损失什么,曹操与吕布都加入混战了,我跟大哥说,袁术已是强弩之末,不值得我们再浪费兵力,何况那些地方也到不了我们手里,不如收兵回来,稳固丹阳。”

      “大哥也回来了?”

      “那是自然。”

      洛城忽然有些忧心,孙策回来了,杨姬恐怕回不了山阴了。

      孙权看她似乎心不在焉,便问道,“是不是困了?”

      洛城没有说话,依偎在孙权肩上,思索他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孙权注意到那只桑叶菊花枕,问哪儿来的。

      洛城说,“我母亲从山阴寄来的,我头痛的时候离不开它。”

      孙权把她放在枕上,俯身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喝酒?”

      洛城转过脸不想回答。

      孙权微微一笑,“因为想我吗?”

      洛城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呢,你在外面可曾想过我?”

      “我就是想着你,所以才催大哥早点收兵回来啊。”

      不多时,伴着窗外舒润夜风,洛城安稳躺下,孙权的臂膀代替了那只桑叶菊花枕。

      他低头问她,“我走之前给你留了信,你读罢有没有哭?”

      回想起信中字句,洛城略一垂眉,听孙权这样逗弄她,便转个身故意慢声慢语地说,“才不告诉你呢。”

      孙权笑着把脸贴在她后脑勺处,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逐字对她倾诉信中的所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两句话是来喻意我们的从前和当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沉了沉,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缓缓说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想用这两句话告诉你,假如我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这便是我的遗言……”

      洛城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脸朝着枕头藏得更深了。孙权从身后抱着她,心疼地在她耳边安抚道,“我说这些话,可不是想惹你哭。”

      洛城吸了一下鼻子,声音自枕边发出,“我知道你的心思。”她闭着眼睛慢慢止泪,或许是半醉半醒的缘故,悲伤只是在脑海中悠悠飘荡,并未浸入心扉。

      少顷,她回过身和孙权长谈,“我还知道,这首诗不是你的手笔,而是前朝苏武所创。”

      孙权讪笑着用鼻梁蹭了蹭她的额头,“你这样博学多才,我以后可不敢随意卖弄了。”

      洛城也浅浅一笑,笑容很快定格在半边脸上,语气也随之惆怅起来,“你知道吗?作这首诗的苏武,出使匈奴一去不回,和他的夫人整整分离十九载。他回到长安时,夫人已经改嫁他人,他们虽有过誓言,却不被上天垂怜,没能走到白头偕老。”

      孙权听得眉头紧锁,忧伤地握紧她的手,然后闭着眼呢喃了一句,“生离,比死别痛苦百倍。”

      苍茫乱世,生离或死别都是每天在发生的事。洛城望着孙权那张被战事摧残的脸想,听他方才的感慨,他是宁愿死别也不肯生离的那种人。

      洛城天亮时醒来,发现孙权在房里摆弄她的妆奁,便上前抱住了他,原来昨晚的一切不是她做梦。

      孙权回身对她笑道,“酒醒了?头还疼吗?”

      洛城连连摇头。

      “夫人,你知道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吗?”孙权伸手从妆奁上取来一块石黛。

      洛城扬起脸,“孙将军要学张敞为妻画眉吗?只怕你根本不知道石黛怎么用吧。”

      孙权像舞剑一样摆弄手中的石黛,把她逗得呵呵傻笑,又催她快去洗脸。

      洛城坐在席上等孙权为她画眉,孙权拿着石黛就想往她眉毛上蹭,洛城瞪直了眼。小荻忍着笑,递过来一块石砚,教孙权如何把石黛磨成粉末,阿绿和阿拂也偷偷进来围观。

      孙权谦虚好学,几下就把石黛磨成粉末,然后手蘸上水,像模像样地用指尖勾起一层黛末,沿着洛城的眉毛细细描画,画了半天,自己很满意,几位侍婢看过却哈哈大笑起来。

      洛城往铜镜上照一照,发现自己眉毛上仿佛长出两条黑色毛毛虫,她一生气,毛毛虫就像会动一样,在她眼睛上面爬着。

      洛城只好拿手绢把多余的地方擦去一层,气得不想搭理孙权,孙权还想再将功补过一下,这时外面来了一位侍婢说道——

      “侯爷说,要请谢夫人过去一趟。”

      孙权见洛城心情不佳,便替她问道,“侯爷请谢夫人有何事?”

      侍婢面露惶恐,“回禀公子,侯爷不知为何事大发雷霆,我来时,李夫人与杨姬都跪在殿上。”

      “什么?”孙权与洛城异口同声。

      洛城慌张起身,看来昨天的事情被孙策知道了,现在如何是好?她想不出如何应对,只好硬着头皮随侍婢前去。

      孙权也好奇地跟了过去。碍于孙策派来的侍婢在身旁,洛城不好对孙权提杨姬的事,只告诉他,“一会儿不管发生何事,你都不要插手。”

      李夫人心平气和跪在殿上,对孙策更加无所留恋。昨天涵衣读完谢家送来的信,便把信帛带在身上,今早过来玩时,信帛被孙策捡到,孙策问涵衣信是哪里来的,涵衣答是二嫂嫂家里送来的。孙策又到杨姬房里,看到她打点好了包袱,顿时大怒。

      孙策一面责怪李夫人不好好持家,一面斥责杨姬不知好歹,杨姬愧疚于连累了李夫人,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二人见侍婢又把洛城带来了,不由得一阵揪心,杨姬哭得更伤心。李夫人见孙权跟在身后,便又放下心来。根源在孙氏,就让孙氏兄弟去斗吧。

      洛城一进来就看到李夫人和杨姬跪在孙策脚边,又见涵衣垂头丧气站在一旁,似乎在自责。

      孙策一见洛城,便把那封信帛甩到她跟前,怒气冲冲地问道,“这里是吴侯府,不是你会稽谢府,我府中姬妾的娘家人,与你何干?你才刚嫁过来就帮杨姬联络家人,到底有何居心?目的何在?”

      孙策的怒吼震耳欲聋,洛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吓得只会眨眼睛。

      孙权弯腰捡起信看了两眼,便把洛城护在身后,上前指责孙策,“大哥若对杨姬家人稍作关心,杨姬又怎会去求洛城?洛城只是好心帮助府中女眷,何错之有?”

      孙策更加愤怒,“府中女眷既已身在吴侯府,就该一心一意侍奉孙氏,眷恋旧时家人,就是存异心。”

      孙权与他针锋相对,“府中女眷的家人都该断了联络,那大哥以后有事也不要找舅父了!”

      孙策气得要去拔剑,被李夫人与杨姬双双拦住。

      纷乱之时,涵衣吓得哇哇大哭,太夫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众人身后,孙策止住愤怒,上前去迎太夫人。

      太夫人坐下便对孙策一番痛骂,“皇帝尚且对国丈大人礼遇有加,你孙策区区一方诸侯,就妄想让妻妾为你舍弃家人,何人没有父母手足?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对家中女眷如此刻薄,江东百姓如何信得过你?”

      孙策变得低声下气起来,“母亲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太夫人不依不饶,“孙权说的对,你以后有事也不要麻烦你舅父了,他是我娘家人,不该与你有半点关系!”

      孙策卑微地跪在太夫人面前,请求母亲原谅。

      太夫人转头向洛城说道,“扶你大嫂与杨姬起来吧,孙策方才对你多有得罪,我代他向你赔礼道歉。我还要多谢你和你父亲,要不是谢家宅心仁厚救济亲戚,孙氏就要背上薄情寡义的骂名了。”太夫人说罢,以袖拭泪,又厌烦地白了孙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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