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督

作者:晨晓·萧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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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英会(下)


      (五)

      说是商谈战局调配,各家协作,会上却先乱糟糟地吵了一地鸡毛,时近日中,议事暂停。
      这会馆早已备下了客房可供各家休息,金光善招呼了几句,便自行先溜了,各家三三两两携着一处商谈,等金子轩反应过来,现场基本都已经没了人影。
      还没走的只剩对面的聂家和角落的一个小家族,聂宗主对那会上圆场的心腹说了几句话,而后心腹出门办事,聂宗主领着自家两个少年,向休憩的客房去了。
      金子轩想找父亲问清楚,却不能直接撂下沈云舒,面上不觉涌上急色,强压着情绪说道:“舅舅,我先带您去休息吧。”
      “不累。”沈云舒看他一眼,眉头一挑,便挥挥手,善解人意地道,“你自己松快去吧,我找人聊聊天。”
      金子轩自家事急,也就没多问,匆忙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离去。
      沈云舒信手执起桌上的青花瓷盘,对侍立在侧的女婢道,“来些糕点,不拘种类,多装点儿。”

      角落里,陈卓还在专心对付点心——趁着会场空荡,他便顺手拿了旁边几家的糕点盘子。
      方才会上争执得厉害,他虽听力跟不上,但也知道这样的时候不能招惹人眼,闷闷地在陈澜旁边蔫耷着坐了好久,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吃东西了,自然嘴不肯停。
      会场上装盘很小,没一会儿功夫,陈卓面前几个盘子又空了,他盯着手上这一小块雪花酥,皱了皱鼻子,还待去找新的,面前便落了一碟,里面满满当当地摆了各式各样的糕点。
      递盘子的是一位坐得很靠前的家主,陈卓看了看他袍角的白鸥,像是终于知道自己吃得有些不得体,讪讪地缩手入袖,偏头去看陈澜的意思,见其神情缓和,不是不让他接的样子,便生硬地说了声“谢谢”,接过盘子继续吃。
      沈云舒看着少年吃得香,面上含笑,心里却道幸好自家养的不是儿子,否则可养不起几个正长个子的胃口。
      他又看向陈澜,犹豫一瞬,还是直接问了,“姑娘可是陈景的女儿?”
      陈澜一怔,本以为只是个好心家主,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问。
      “您……沈宗主认得家父?”
      “同为古仙门遗族,何止是认得?我还抱过……”沈云舒双手比划了一个襁褓的大小,语气轻快,“是你大哥吧,当时你还在嫂子的肚……不对,那是你二哥。”
      “我也是老了,记不清事。”沈云舒揉了揉额头,自嘲道,“你在家里排行第三,因是唯一一个姑娘,不和你哥哥们一样取火字旁,拿了水字旁的‘澜’作名,是不是?”
      这着实是抚松陈氏嫡系的家里事了,陈澜确信这位的确是父亲旧识,连忙行自家大礼,“见过世叔。”再抬起头,神情已然放松了些,却渐渐落寞成哀色。
      沈云舒看她神采,知趣地不再说旧事了。

      “你家里……逃出来多少?”
      “父母兄长……皆为温氏所害,只剩我一个,带着些余下的族人出来时,六十余口,路上又有所损……”陈澜垂下眼睛,纵是五官明艳,此刻也难免灰败,又稍提了口气道,“在中原养了几年,添了几口,而今共五十三人。”
      ——这点人口,如此分量,可真难为了聂明玦还能把陈家当一个“独立世家”带到会场来。
      沈云舒沉默下来,陈卓似乎也意识到气氛凝重,抬头认真听了两句,把口中的点心咽下肚,伸手扯了扯陈澜的裙角,“丘酱……”
      ——是抚松话里“族长”的意思。
      陈澜勉强地弯起唇角,把少年扯起来,叫他给沈云舒见礼,“这是陈卓,今年十三,我们陈家这一代最年轻的驭兽人,算年纪,在历代也是数得上……”
      沈云舒闻言蹙起眉头,问:“所以你带他来,是想参与射日?”
      陈澜的话被人骤然打断,一时反应不及,怔了少倾,才道:“……这几个月,已经在战场了。”
      “你们陈氏还剩多少人?你们才多大年纪?”沈云舒急声问,隐约似有怒意,“这就要去战场给他们填人命?怎么想的?”
      他问得急,自觉站着长辈的身份,又显出几分威势,陈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时没得陈澜回答,沈云舒自知失态,又叹了口气,缓缓道:“若你们愿意,蓬莱虽不大,但陈氏这点人口,还收得下。”
      陈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婉转道:“来中原落脚时,承蒙聂宗主收留照看,应了他在战场上全力相帮。”
      “清河聂氏?”沈云舒思量须臾,断然道,“我能解决。”
      陈澜没想到遇见父亲旧识之后,竟是这样一番鸡同鸭讲,默了少倾,才艰涩道:“世叔觉得,蓬莱就一定安全吗?”
      沈云舒道:“怎样也能保几年太平。”
      “能有几年?如不伐温,还剩几年?”陈澜微微扬起脸,肃然问道,“我父亲当年也这样想——自家地界偏远,向来远离仙门纷争,外面如何乱也牵连不到我们——如今……如今您也看到了。”陈澜眸中漾开哀意,“长白山与世无争,尚且如此,何况蓬莱海商贩货遍神州,可知怀璧其罪?”
      沈云舒看着她,仿若见了个无知稚子,苦笑着道:“抚松的确是与世无争,殊不知光长白山这一地,就遭他们几代人觊觎……”
      他忽地收了声,将话头咽了下去,继续道:“不提抚松。你只需要知道,我蓬莱仙岛有自保的法子,从旧时门派到如今宗族,蓬莱一系传承已足千年。今日会盟没人敢硬拉我宗参战,此后也没人能伤我蓬莱寸土。”
      “温氏贪婪,蚕食诸多世家,从未停歇。”陈澜沉声道,面上已无半点笑意,“唇亡齿寒,神州不太平,蓬莱焉能保全?”
      听她说得郑重其事,沈云舒自知是难劝得她回转,终是无力,“看来,陈家是打定了主意要蹚这趟浑水了。”
      “抚松同温氏,乃灭族之仇。”陈澜默默退了一步,躬身行大礼,“陈澜请世叔多加考虑,参战射日。”

      沈家来涿鹿的人,只沈宗主夫妻幼女,并一个女婢,像是寻常人家外出游玩,住所也不过是间价钱稍高的客房,比徐家租的小院子还不出挑。身为商家,作风却简朴,这倒出人意料。
      女医师默默收回了目光,便垂下眼来,她一身灰衣,发间也只簪了一只珠钗,簇新的式样与光华,倒给合了素淡的打扮,给眉眼都添色不少。
      “益州顾遐水,拜见沈夫人。”
      话到一半,屏风后的内室里就跑出来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裙衫,梳着松散的双丫髻,是很方便跑动的打扮,只衣角绣着数只鸥鸟,显其尊贵身份。
      女孩扬起小脸——糯米团子一样,满是稚气,却能从尚未长开的眉眼中窥得遗传的秀丽——她笑得又乖又糯,清脆道:“明玉见过顾家姐姐,阿娘早间头晕难挨,起不来身,姐姐直接进来就好啦。”
      说罢,小女孩就伸手来拉顾遐水。
      顾遐水赶忙跟着沈姑娘进内室,沈夫人果然卧病在床,面呈菜色,比此前更不好了。
      顾遐水直入主题,诊脉探问,一番望闻问切后,不出意料,得出的结果有些沉重,“夫人体弱,孕期多颠簸劳累,这一胎怀象不太好,此后怕是要吃些苦。”
      沈夫人性情温柔和顺,闻言只是笑,“大人吃苦没什么,只怕孩子……”
      “遵医嘱坐卧饮食,孩子自然康健。”顾遐水沉吟几息,又道,“是药三分毒,我为夫人开些食补的方子吧。”
      “多谢顾姑娘。”沈夫人点点头,女婢在外间沏茶,她便自然地叫女儿帮忙,“明玉,你去拿纸笔……你看着顾姑娘做什么?不知礼数。”
      沈家的小姑娘就单手支着小脸蛋,侧坐在床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顾遐水,被母亲说了也不恼,只是腼腆地笑笑,小声道:“顾家姐姐好看。”顿了顿,又问,“姐姐,我是要有小妹妹了吗?”
      “这……弟弟妹妹,还未可知。”顾遐水对小姑娘眨眨眼,见她略有不满的神态着实娇憨,不由失笑,抬手帮她把头发丝缕到耳后,轻声问,“明玉姑娘喜欢妹妹?”
      “我想要弟弟,小弟弟才好玩儿。”沈明玉鼓着脸说,“可是爹爹喜欢妹妹,这几天都不许我喊弟弟……我就要弟弟!姐姐,你帮阿娘调理好身体,生小弟弟!”
      顾遐水同沈夫人相视而笑,点点女孩的眉心,哄道:“那就去帮姐姐找纸笔来记食谱。”

      小姑娘踢踢踏踏地跑去外间,留下两个女子絮语话家常。
      自家女儿举止可爱,沈夫人看着也开心,但对顾遐水还是礼节性地致歉,“扰姑娘看诊了——明玉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公爹和婆母都疼爱,她父亲更是……我亲人零落,膝下只这一个女儿,就难免娇纵了些。”
      顾遐水摇摇头,“令媛伶俐可爱,何来打扰?”她顿了一下,又问,“敢问夫人的母家是……”
      “东瀛藤原氏。”沈夫人解释说,“那边乱得很,家里不太平,几经流离,才遇见夫君,后来孤身嫁去蓬莱——但比起其他蒙难的姊妹,算是幸运了。”
      顾遐水说:“想来夫人经历颇多,实不容易。”
      “顾姑娘看着也是曾走南闯北的人。”沈夫人眼中微有赞赏,“这偌大神州,我所见过的世家女子虽性情各异,但很少有能当街救人的。”
      顾遐水道:“身为医修,习惯使然。何况自南到北,一路见战乱流民,如今在安阳战场做军医,历练得多了,遇事不慌,能做的便更多些。”她稍顿了顿,再开口时,意有所指,“夫人亦如是。”
      话题骤然断了。

      顾遐水轻叹了口气,还待言明另一重来意,“沈夫人,此战……”
      “顾姑娘来看诊,也是想当说客吧?”沈夫人淡淡打断她,语气还是柔柔糯糯的,“我见知短浅,自来只是管家养女儿,外头的事,从来是不问的——蓬莱沈家,亦是这个淡泊性子,恐怕难帮上什么忙。”
      这回绝介于婉转和生硬之间,意思明确,只看另一边肯不肯顺着台阶下了。
      “蓬莱沈氏,并非蝇头小族,无论参战与否,分量都是举足轻重,若想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恐难遂愿。”顾遐水抬起眸子,郑重道,“望贵宗为天下计,救万民于水火。”
      沈夫人眉眼低垂,一副柔顺之态,却想充耳不闻似的,只随手掸了掸被面,面上神情无变。
      顾遐水又道:“夫人……”
      “宗族倾轧,纷争迭起——这神州仙门,倒和我故里无甚区别——我逃了一个,还要再踏进另一个吗?大家都是肉体凡胎,若能安乐活,又哪有人愿意自寻险路?”沈夫人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点,如有嘲色,定定地望了回去,“这天下兴亡,人间苍生——哪里是谁都担得起的呢?”
      她容色秀丽,但单看眉眼却寡淡,此刻不上妆,更是如此——这样的美人,若款款笑起来,便显得亲切,若不笑,就只觉疏冷。
      “我知夫人命苦,艰难日子过了,终于能安乐渡日,您不想沈家卷入仙门纷争,也是应该的。”顾遐水轻声说,话里坚定之意却未褪去半分,“可还请夫人想想——天下命苦之人何其多?又有多少冤孽根源于岐山温氏?若不管不问,只顾己身,与同谋又有何区别?”
      沈夫人说:“这世道如此,各自命苦,能明哲保身,便很不容易了。”
      顾遐水沉默少倾,回道:“人间之事,因果相承,前人妥协或抗争,才铺就了如今的世道——所以,我们如今的选择,也决定了留给后人承担的结果。”
      “人受困于世道,悲运起于时代,看似无可挣扎的囚笼,可也是无数人的选择所至。”女医师静静地望着沈夫人的眼睛,缓缓道,“您希望以后的人间是什么样的?您又希望后人遵循怎样世道?
      “令媛日后所在的人世——是众生安乐,天下海清河晏;还是万民皆苦,屈从一宗淫威——这选择,这改变,皆在夫人一念之间,可抉择,可改变。
      “望夫人慎重思量。”

      沈云舒靠在客房软榻上,一时坐一时卧,难以安歇,想着会上诸人争执,想着陈澜的话,也想着蓬莱的族人和妻女。
      说是打定了主意不参战,终究还是犹豫迟疑,没个成算,若说这躁意源起,许是陈澜同他说的最后一句:
      “我不明白的是,若世叔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又为何屈尊来此招惹人言呢?”
      ——为何呢?
      来的时候,说是有生意要谈,说是有姻亲要探。
      他自己心里却想着,就是带夫人和明玉,来看看这边的风景。
      ——这神州大地,东南西北皆望不得边际,亦有看不完的山河风光。
      江南水乡好,岭北长空辽,中原长河东入海,巴蜀群山沃野绕。
      他记得少时游历神州所见,记得云梦百亩莲塘,记得姑苏船行绿水,记得清河旷野辽阔,也记得兰陵街头人流如织,商旅自四方而来……还有长白山上四季雪,天池净水映云光。
      ——有的已成焦土,有的战火将燃。
      未尝不可惜。

      小明玉从屏风处探了脑袋进来,见阿娘和顾家姐姐还在说正经话,只好抿着嘴又缩了回去。
      屋里的沈夫人沉思良久,似乎被这话术打动,却仍保留审视之意。
      “据我所知,益州顾氏在蜀中开了战线,顾氏医修遍布伐温阵营。一牵扯到家族利益,谁说的话都不能全听——顾姑娘这番话,敢说不是为了自家利益?”
      “利益?”顾遐水微微笑开,竟是无半点怯意,一字一顿地回道,“我敢说,益州顾氏为天下计。”
      益州顾氏,仙门唯一的医修世家,得诸家礼遇,温氏也未曾多做任何为难,本能置身事外——却未曾如此选。
      “人间多苦,诸人自有心酸,可若不曾抗争,不愿对这天下兴亡,担起分毫责任——又有何面目来说憎恶?”女医师面容只堪作清秀,然此刻双目内有光华,似星辰灼耀,“夫人可知,起兵时,我家宗主曾有言——
      “天下苦温久矣。
      “吾辈揭竿起。”

      (六)
      “子轩!子轩你冲撞什么呢!”
      金子轩拨开金子衡的胳膊,却又被横上来的另一只手拦住,强冲不得,只得出声要求:“堂兄让让,我要见父亲。”
      金子衡没好气地道:“伯父在内室休息,你要见,总得通报一声。”他看金子轩神情不善,不知憋了多久的气,也缓了声气,轻声说,“子轩你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方才、方才在会上,我都没脸面继续坐着!”金子轩呼吸急促,满脸义愤如有火烧,“伐温之事早有定论,既已经定盟,何必如此缠搅,显得我们左右逢源,只顾自保——哪里是我兰陵金氏该有的气度!如此言行,又如何服众?!”
      金子衡一边打发门生去通报,一边揽过金子轩的肩膀,徐徐劝道:“伯父执掌一宗,哪里能意气行事呢?若走错了,小了说是人命关天,大了说是一族兴亡,什么服众气度的……”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都是虚的!现今局势复杂,若不仔细揣度,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金子轩偏头看堂兄,明眸灼亮,沉声道:“若人人都如此明哲保身,那仙门诸家沦亡为温氏鹰犬之日也不远了。”
      “谁都不想沦为温氏鹰犬。”金子衡不慌不忙,定定地望着他,咬牙着牙根说,“我们要赢,我们必须赢——但难道这样莽莽撞撞地往前冲,就能赢了吗?”
      金子轩被他气得笑了,“战乱四起时,却隔岸观火,想明哲保身——难道还想让人夸一句深谋远虑吗?”
      这对堂兄弟揪在一起,谁也没有说服对方,也都没有放开手,直到传话的门生回来禀报,“宗主有令:轩公子进来,衡公子带人再出去巡一遭,防备有贼人扰了会盟。”
      两人这才分开,金子轩忿忿地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动作大了些,倒弄得更乱,金子衡叹了口气,不同他置气,上手为其整理,“你冷静点,进去别冲动,伯父可烦得很。”
      金子轩哼了一声,“言行有违道义,自然不安。”
      金子衡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默了几息才嘀咕:“这才同沈宗主待了多久啊——那可是你亲爹……”

      会场的客房不大,然而家居陈设一件不缺、古玩字画样样精美,装饰得很富贵,聂明铮僵坐半天,此刻歪在软塌上,躺着躺着就要睡了。
      “阿铮,高阳吴氏说的……”耳边传来孟瑶的声音,借着就是毫不客气的一推,“先别睡,吴宗主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聂明铮勉强睁开眼,喃喃,“记得什么?谁和你一样过目不忘啊……坐了半天也不累,还记他们吵架的内容。”
      孟瑶默默回忆着会上诸家言辞,随手在纸上写写画画,尝试着分析出各家态度和期望,笔尖在“高阳吴氏”后面顿了又顿,最终搁笔,专心问聂明铮,“说真的,吴宗主说秦家的那些话,究竟有什么前情?”
      聂明铮揉了揉眼睛,无奈道:“他们吵了那么多句,你问哪几句啊?”
      “就是长史打断的那句。”孟瑶努力回忆,“大概是和另一家的联姻之类的,秦大公子气急败环,连剑都拔出来了。”
      聂明铮认真回想了一会儿,面上疏懒的神色也悄然敛去,“我记起来了,是那段特别过分的话……”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了一点下去,“那是秦家的忌讳,再如何争执也不该当面讽的……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秦家大小姐’不能提吧。”
      孟瑶点点头,俯身过来些,“可有什么隐秘?”
      “自然是有。”聂明铮认真回忆起来,“是前几年出的事,颍川的王梁带着人去乐陵求亲,要求取秦家的大小姐,秦宗主不肯答应,乐陵仙府生被围了三日,后来还是金宗主出面调停——秦家还是没答应,但找了个借口回转——说是秦姑娘发愿在外祖家侍疾,这几年深居浅出,不谈婚嫁。
      “这事解决得极不体面,秦家在仙门丢了大脸,可王梁再不是个东西,也有温家撑腰,秦氏还找不回场子来,连回绝都不硬气。”他话头一转,又说,“再者,秦姑娘此后再也没出过门,似乎真的去外祖家了——说不得就因此误了终身,秦宗主和秦大公子是她亲生父兄,肯定心疼,哪里能忍得外人拿此事说嘴。要不是见知哥拦得及时,刚才说不得就要打起来。”
      这故事讲得憋屈,聂明铮越说到后来越忍不住生气,声音也大了一点点,“王梁那混账玩意儿,他听说被回绝后,还扬言说什么——既然不识抬举,就不娶回去当正房娘子,要纳秦姑娘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孟瑶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稍等了会儿,才问:“那位王公子,什么来头啊?”
      “不是公子!世家哪养得出来他那样的东西?”
      聂明铮气呼呼,要不是孟瑶按着他,几乎要蹦起来,絮絮地将话讲了个明白——王梁是颍州冯氏的家仆出身,按颍川那边的规矩,本是世代为奴,一家当冯小姐的陪嫁到了温家继续当仆役,靠着亲妹妹侍奉温晁,鸡犬升天,自立了个不大不小的‘颍川王氏’——至此后,他就攀附着温家,行尽小人得志的做派。
      以求亲为名羞辱秦氏,不过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桩。
      聂明铮兀自义愤填膺,转眼却见孟瑶挪回去继续写写画画,等了片刻没再问自己什么话,便倒头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孟瑶坐在小桌前,默默发着怔,直至大片墨迹晕染纸面,才回过神来,在乐陵秦氏旁边记下“颍川王氏”四个字。

      这似乎不是个能被仙门正经提起的家族,听聂明铮的意思,再想想方才提及此事诸家神情,大概都是对其轻看的。
      但……为何呢?
      方才聂明铮口中那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似乎合该遭人唾弃,可他听在耳中,只觉平常——还带了几分轻哂之意,笑聂三公子出身贵胄,不识人间苦。
      自数百年前,人间王朝覆灭,诸世家割据,各地律令法度皆不同,神州腹地并偏西的一些地方,还保留着“奴籍”的旧制。生在奴籍之人,子孙后代皆为主家之“物”,随意贩卖交易,性命轻贱,比纯粹的贫穷困顿难捱得多——如此出身命数,若不努力挣扎,又同猪狗何异?
      人若生得低贱到极点,便也没多少不为人诟病的晋身之路可走。已为人仆役,忠于主家便是本分,在清贵君子眼里,自然是谄媚逢迎,毫无底线。这一路走上来,步步都不出错,才能跟对主家,得高位,不再屈居仆从,甚至成一家族。
      度量其风险艰辛,那王梁能行至此,堪称人中翘楚——却还是难入世家眼。
      孟瑶揉了揉额角,自觉自己想歪了,那人惹人诟病鄙夷,本源起于自己立身不正,行事不端,待人不够合道义,并非是因为……可自己方才看着,其实所谓的世家,嘴脸也不过如此,私心重利者甚多,真正的君子终究是少数。
      ——所以,那些鄙夷与轻看,究竟是因其人立身不正,还是只因出身微贱?
      孟瑶物伤其类,一路想得左了,分明不知王氏起家的细节,但仍比照着自己猜测,因无人打扰,思路肆意蔓延,越想越悲。
      说穿了,身后单薄无依,前途渺茫不定,又是敏感多思的性子,一点风吹草动,足够他胡思乱想个好久。
      ——他不怕路远难行。
      ——只怕竭尽全力,终是以出身盖棺定论。

      聂明玦同陈澜短短谈过,回到客室时,聂明铮已经睡熟了,歪在软榻上浅浅地打着鼾,而孟瑶伏在案头,没精打采地蔫耷着脑袋,对着案头的纸张发着呆。
      “困了就去睡。”聂明玦随手一荡,想去摸他发顶,然而思及此前事,又生止住动作,手只落在少年肩头,“把明铮推到里面去……孟瑶?”
      少年茫然地抬头望来,面上还留着来不及收起的惆怅之色,明眸里泛着点潮意,惯常总微微弯着的唇角垂成了道难看的弧,看着好不可怜——聂明玦这样的粗疏之人难得看出不对来,一边坐下一边开口问,“你怎么了?”
      聂明玦按着孟瑶的肩膀顺势跪坐,仍比孟瑶高出一大截,低头看来,满脸关切之色做不得伪,看着十分可靠。
      孟瑶今早才挨了金家一招暗绊为难,又有金子衡温和劝说,认祖归宗的心思散得容易,只因笃定自己在聂家得重用,战时总有建功立业的机会,然而方才又乱了心思,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收拾情绪,何况是在聂明玦面前,他也不紧张作伪——当下只眨了眨眼睛,无措地低下头,看着更可怜了。
      聂明玦见状更急,“究竟怎么了?”
      少年叹了口气,温吞吞地问:“宗主……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你说。”
      “如我这般出身微末之人,可有希望同世家子弟一般建功立业,得世人赞誉尊敬?”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不因身世卑贱,而遭冷眼轻看?”
      等了几息,未得回应,孟瑶沉在郁闷中的脑子才猛然清醒过来,发觉方才失态失言,有些自怨自艾的意思,恐怕惹了聂宗主这般豪爽之人反感——他咽了口气,抬起头去瞟聂明玦的脸色——聂宗主面上果然是阴的,然而眼神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反而转向了门边,不知在看什么。
      孟瑶惶恐道:“宗、宗主?”
      聂明玦这才偏过脸来,眉头紧锁着问:“我方才不在,有人来刁难你了?”
      孟瑶一脸懵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老实道:“没有……真没有!”
      聂明玦看他面上懵懵的,不似有所隐瞒的样子,才微松了口气,语气却还是沉的,“最好是没有。”
      孟瑶脑子乱糟糟的,仿佛又回到了刚被告知要做副使的时候,不知怎么才好。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胡思乱想。”聂明玦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两下,认真道,“你只管好好做事,自然会有前程。若有人以出身相论——不过是见识短浅的庸碌之辈,不必多作理会。”
      他顿了顿,又说:“等我收拾他们。”
      孟瑶一脸懵逼。

      金子轩冲进来的时候,金光善正躺在软榻上歇息,身畔自有美貌侍女为其打扇子,正依着金宗主的吩咐端来葡萄要喂食,却挨了金子轩狠狠一瞪,手一抖,冰窖珍藏的绿葡萄便滚了满地。
      金光善闻声皱眉,瞥了金子轩一眼,见其神情执拗矜傲,显然有气,只好赶苍蝇似地朝侍女挥挥手,“连人带东西,都收拾下去,别在这儿碍人眼。”
      把碍眼的女人赶走了,金子轩才依礼道:“见过父亲。”
      金光善应了一声,懒懒散散地坐了起来,摆出一副慈父模样,“子轩啊,坐下说话。”
      然而金子轩不肯坐,端着脸色认认真真地开始讲“出兵伐温的重要性”,金光善摆了会儿脸色劝退无果,不愿打断独生子的长篇大论,只好忍着郁气听。
      ——搞这会盟一上午,本就费脑子也废嗓子,世家间的正事没解决,带来的嫡系俩孩子还出岔子,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早间子衡忙不迭地跑去聂家小子那儿帮忙,把那个碍眼的小杂种带了进来,会上明里暗里也不知多少人在悄悄打量——金光善差点儿没忍住骂金子衡一句“吃里扒外”。然而金子衡身上毕竟流着聂氏半血,金光善还不真好说什么,只好让他出去带人巡逻,吹吹风醒醒脑子,以示惩戒,但愿他能想明白这十来年到底是吃着谁家的大米长大的……
      现今子轩进来倒也在意料之中——把这蠢孩子放到他舅舅那边去也没用,休息时还是要过来质问,废自己嗓子疼。
      亲生的蠢孩子又在乱说话了,“……父亲,您究竟如何想的?是不是不想出兵伐温?大敌当前,我兰陵金氏怎可如此……”
      金光善直接打断了他,省得自己被气出毛病来,“兵,我们肯定是要出的。”
      金子轩一怔,张了张嘴,没等他再问出“那为什么还要推脱作态”一类的傻话,金光善又续道:“但是在此之前,有些东西,先说清楚了为好。”
      金子轩瞠口结舌,虽出乎意料,但他反应不慢,听出了父亲的意思,心里还是难以接受,不服气地道:“担天下兴亡重任,为何还要计较小利?”
      “我知我儿心胸坦荡,但求问心无愧,循大义行事。”金宗主面上也说不清是赞赏还是难色,说得轻缓,却不容置疑,“但世家行事,又不一样,你且默默看着。”
      金子轩怒意默默散去,然而眸中忧色并不减,终究还是不认同的模样,但也不再纠缠这事了,而是生硬地说起沈云舒,“那,舅家那边,父亲准备如何劝说?”
      金光善笑而不语,只是含糊道:“都说了,你且看着,蓬莱那边误不了大事的。”
      ——沈云舒那个心肠软的傻货,都不必他使什么手段,经了别家几轮求恳劝说,定然是走不了的。

      这次会盟,金家来的人多——说是打点会场,方便各家,但会盟现场,独这一家门生众多,旁的宗族都轻装简从,倒也显出些胁迫的意思,兰陵金氏当然不能把诸位家主怎么样,但声势上无疑占了上风,便于谈判。
      此刻众门生巡视一番,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巡逻巡逻,巡什么逻?”一名金家修士在队伍中小嘀咕,“才多大的一个会馆,绕一圈也才半刻钟,周遭若有贼人,早就被发现了。”
      “少说话。”他身旁一修士拐了他一胳膊肘,悄声道,“没看衡公子也在?公子千金之躯,都亲自带着我们巡视,你还饶舌做什么?”
      那发牢骚的修士左顾右盼一番,见前头金子衡没回头来看,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又对同伴说:“衡公子当然得出来了——刚才传宗主令的那位悄悄说了:就是因早前衡公子办错了事,吃了挂落,我们才要临时出来兜圈子的。”
      另一个修士不肯信,“得了吧,宗主什么时候委屈过衡公子,自小就当亲儿子似的养。”
      正说着,队伍就停了下来——原来是走到了后花园,前面一片层叠的假山,暗道无数,金子衡让门生分散勘察,再转回来集合。

      北地寒冬腊月天,常人手脚在外稍露一会儿,便要遍体生凉,仙门修士体质虽好,但若不自行运灵驱寒,还是会觉得冷。
      金子衡知道伯父隐晦的敲打,虽不意外,拼着脸皮厚,装听不懂混过去,然而心里还是憋闷,他将左右修士都遣到别的道上,独自走进假山小路,望着前路晦明不清的重重影,一时失神。
      这叫什么事儿啊……
      心思正散着,后脊悄然一凉,瞬间透了薄薄一层汗,凭着多年习武的警觉,他下意识扭身向左,右肋下着了一线冷意,他飞快拔剑,凭着直觉斜刺出去,“谁?”
      剑尖碰到布料,剑气被人以灵力格挡开来,偏着削下一块假山石,同时对方的剑锋平平抹来,金子衡匆忙转身闪避,这才与其相对而战——那贼人一身黑色斗篷,只手脚露出,硕大兜帽罩着头顶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角。
      他手上那把剑对上金子衡的,格挡刺劈时分毫不弱,显然也是有品级的灵器,剑柄雪白,剑锋却泛着微青的色泽,似寒霜覆其上,看着轻薄又锋利——那剑上的纹路……
      金子衡猛地上前,徒手运灵向其胸口拍去一掌,掌心落于黑袍,又被对方剑招逼退。金子衡飞快转手,剑锋斜撩而上,被那人格挡住,然而目的已然达到了——灵剑剑气带风,角度刁钻地撩开那人兜帽,露出脸来。
      金子衡面露讶然,而后目光瞬间冷下来。
      一时双剑相持,四目相对。
      “岐山的‘拨云见日’,温家铸剑纹,烈阳功法。”金子衡话语轻缓,表情却慎重,“修为招数都不错,不知是温氏的哪位公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蒙着我的脸,意欲何为啊?”
      对面那温家人顶着张和金子衡一模一样的脸——这人皮面具做得好,半分不似假,连神情都不僵硬——然而周身气质,却与金子衡迥然不同。
      那人唇角弧度浅浅,眼角无分毫牵连,不带丝毫笑意,只觉某种可怖的冰凉,配着那双浓黑的狭长丹凤眼,竟有种邪异的美……雌雄难辨,艳极近妖。
      “金子衡?”那人低笑道,“你倒是省了我的事。”

      足两刻钟后,金子衡才带着门生巡逻回来,远远的就见金子轩正站在正门口等着。
      金子轩见了他们才松了口气,对堂兄招手道:“怎么回得这么晚?里头都要开始了,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岔子。”
      “是我的不是。”金子衡笑了笑,认真解释道,“我进假山搜寻,造园的大师心思玲珑,一时竟转不出来——这才耽搁了。”
      金子轩见他神情和煦,然而久在室外,脸冻得发白,不由关心了几句。
      金子轩对外人虽矜傲,但对自家兄弟尚算平易近人,兄弟间也笑闹惯了,然金子衡却认认真真地向他做了一揖,“我没什么要紧,惹你焦心,更是我的不是了。”
      金子轩皱皱眉,只觉堂兄客气得反常,怕不是在外头冻傻了,“快进来。”
      说着,金子轩便扯着人进门来,行了几步,发觉金子衡的步伐缓缓,似乎真的冻僵了,他不由回头看去,却见堂兄怔怔地盯着头顶的鉴血珠看,面上露出了某种莫名复杂的表情。
      他唇角还是微微弯着的,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发虚,隐约有怅惘的哀色。
      金子轩也抬头看去,只见头顶鉴血珠色昏黄,无丝毫异样,“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金子衡收回目光,悠悠道,“子衡只是觉得——这鉴血珠,真是个好东西。”

      正在此时,突然有门生从远处跑来,“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金子轩见这人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直喘气,分毫世家体面也无,喝骂道:“冒冒失失的,怎么就不好了?细细说来!”
      那门生道:“修士!好多修士!自城外空域,向这边来了。”
      金子轩一怔,确信自家没有调人来,心头立时也生出焦急,“身着何色看清楚没有?可是温氏附属?”
      那门生怔然,“尚……尚没看清,太远了。”
      金子衡扬眉远望,小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道:“那是——是刀修啊。”

      (七)
      玄正十六年腊月,射日之征的北方战场,由兰陵金氏牵头,聂、沈、徐、秦、吴等各家出席,共计十六家,会集于涿鹿,商定伐温战略,各家作战范围等大小适宜,北方战局至此打开了各家协同、有条不紊的局面。史称“涿鹿会盟”。
      聂家最初来时轻车简从,算上宗主聂明玦,也不过只有四人,以金家为首的几大世家以为西线世家作战艰难,难以抽身,便在会上以出战为要挟,讨要各种利益,两派谈不拢,会盟险些在第一日就不欢而散。
      幸好聂宗主及时出言,理解金氏等家人手不足。又在各家支持下,当日调来众多修士,以守卫之名布防涿鹿,会盟才顺利进行,大小适宜于一旬后商定完成,后续仍有待接洽。
      至此,会盟方才圆满结束。
      ——至于在会上厉声呵斥金氏所为实属厚颜无耻……皆为传言,不足为信。

      会盟结束当天,河间战报传来,聂明玦带着几位修士先行一步,剩下徐见知三人又收拾了一日文书,送走了不净世来的其他修士,才启程御剑而归。
      “我好想跟铭哥他们回不净世去啊……”聂明铮和徐见知并肩御剑,发丝被风吹拂满面,还有心思和徐见知说闲话,“我想回去吃梅姨做的肘子,想回我屋子里躺着,我还想怀桑呢!快一年没见了,我都想回去看他画扇子了!”
      “慎言。”徐见知的话音在风里仍然清晰,“你以为宗主先行一步,就听不见你说这些了。”
      “大哥修为高深,御剑也快,现在肯定已经到大营了!肯定听不到我说话。”聂明铮半点不怕,“见知哥你也是,要从不净世叫人也不提前告诉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徐见知哭笑不得,“都是自家兄弟,还要准备什么?”
      “捎点东西回不净世啊,给怀桑捎一包桂花酥。”聂明铮嘀咕道,“再给我阿娘捎封家信去,省得她担心我……”
      话头突然被他咽了下去,抬眼瞧见徐见知面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连忙闭上了嘴,又转脸向孟瑶说话,将话题挪开去了,“总在河间待着,我都快忘了我以前过的是什么舒服日子了。梅姨做的肘子和糕点都好吃,其中有种豆糕,和你给我的桂花酥有些像……好在快到年关了,现在回不去,过两天也能回去了。”
      孟瑶尚不能御剑,只被聂明铮带着站在灵刀上,迎面罡风吹得他头痛,还不得不分神应付聂明铮,“我昨日看河间传来的战报,温氏闹腾得有些大,今年的年关,怕是很难过。”
      “非常时期,怕是都回不去了,那留怀桑一人在不净世守岁……”聂明铮有些丧气,说着说着眼前却一亮,“金家好歹也是一大世家,出兵之后,我们的压力也能轻一些——说不定到了年关就闲下来了。
      “战场之上,顷刻间就是生死存亡,哪里有闲的时候?”徐见知道,“金家虽然也是大世家,但论修士实力,其实是大世家中较弱的一家——奈何人家有钱。金家这次被宗主扫了面子,下不来台,就算出战,也未必会来帮我们。”
      孟瑶默默垂下眼帘。
      他置身寒风中,整个人都如如冰窖,耳边只听聂明铮又问:“那,当日大哥那样说金宗主,为的不过是他们出战卖力些——若是结下梁子,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孟瑶抿住下唇,微微侧过脸去,正好见到徐见知淡定地摇了摇头。
      “宗主当日之举,为的是整个北方战局,而非河间一地,我们本也不指望他们驰援——只求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不拖后腿,不用我们再费力去捞就好了。”徐见知的话被风吹散,虚虚地落到孟瑶耳际,“大战当前,他们却还想左右逢源,保存实力——这般墙头草的做派,若不杀一杀他的威风,北方战局难定。”
      聂明铮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刚想感慨两句,却发觉身侧人微微发抖,转头看去,只见孟瑶唇色惨白发青,握住自己手臂的手也微微发颤,知道这是冷得紧了。
      奈何他也没有多余的外袍,只好伸手揽了孟瑶的肩膀,传了些灵力过去,“你多撑一会儿,片刻后就到河间了。”
      孟瑶眼神有些发直,闻言勉强笑了笑,“怪我修为不济。”
      徐见知望着孟瑶许久,到底没发一言,三人加快了速度,小片刻后,终于回到了河间。
      孟瑶脚刚沾地,几乎就要跪下去,还是聂明铮手疾眼快地一捞,让他勉强站稳——御刀有些晃,常有人眩晕呕吐。
      聂明铮刚想让孟瑶回帐中歇息,却听徐见知道:“孟瑶,各家递过来的药材单子,你去帮我送到军医帐里,交给顾军医——顺便让他给你点儿药,你脸色太差了。”
      孟瑶点了点头:“谢长史关怀,我走走就好了。”
      “公文上没什么事,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徐见知按住孟瑶的肩膀,凑近了低声说,“你别多想,有心情思索那些小事,不如歇息好了,再继续做事。”
      孟瑶面色苍白,勉强打起精神来微微一笑,“我自然是要好好做事的。”他顿了一顿,又小声说,“宗主待我好,我心里明白——只是我修为不济,只能做些杂事,大恩也只能如此报了。”
      徐见知还想劝他勿多想,然而心知劝告无用。
      聂明玦在会盟中让金家那样下不来台,是否有几分是因为孟瑶,聂明玦自己是不会说的,孟瑶心思敏感,但没什么坏心,多想就多想吧,也碍不着什么事。

      孟瑶进军医帐中,本以为战事又起,这里该忙得人仰马翻——然而掀帘而入,帐中竟只有顾适一人。
      “孟副使。”
      “顾军医,我来送北方世家的药材单子。”孟瑶左右环顾,不见伤员,“今日帐中怎么如此空旷?
      顾适接过孟瑶手里的册子,边翻边答道:“温家前两天还在闹腾,本来大家都做好大战的准备了,不想温家却是设了个防御法阵,好像要龟缩不出了。没人伤亡,这里也就闲了下来。”
      顾适只随手翻了两下,就将册子放在一边,“正好你回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把鞋脱了。”
      孟瑶一愣,面上本微微含笑,错愕之下就露出了点呆怔。
      顾适不耐烦道:“你左脚上有伤吧,把鞋脱了,我给你看看。”
      孟瑶也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那点小伤,连跑动都不妨碍,竟然也能被顾适发现。心下不由对益州顾氏多了几分敬畏,连忙脱了鞋袜,“劳烦顾军医了。”
      顾适见他脚踝上那一道血色的淤痕,眉头皱起,捏着他的脚腕摸过一圈,问:“是经年的旧伤吧?当时是不是扭折了?”
      “的确是旧伤,快两年了。”孟瑶如实道,“折没折不知道——当时没有郎中,我先自己做了夹板,后来才找了郎中正骨,养了百日多。”
      “受伤和正骨隔了多久?”
      “近一月。”
      “隔得太久了!那郎中手法也不好!现在还有些歪!”顾适作为医修,最看不得这样的病人,当下就叱道,“你小小年纪,重伤在身,怎么这样不知轻重?”

      顾适骂过了,顿了一息,又问:“你现在长途奔袭时是不是容易酸胀?天冷的时候是不是总有隐痛?”
      “是。”
      顾适手下用力一拍,“那你不来求医,想变成瘸子吗?!”
      孟瑶吃痛,将痛呼咬在口中,额角冷汗淋漓,口中话音却仍稳着:“我以为慢慢养着就好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顾适冷笑了一声,手下继续用力揉捏,孟瑶强行压着踢脚的欲望,见顾适不说话,只好软着声音问他,“顾军医,这都是我不好,是我不知轻重——还有救吗?”
      顾适默了一会儿,才说:“有我,那就有救。”
      “你这一处,需要拉开重接,我再给你正一次,会有些疼。”顾适松开他的脚腕,起身去拿药瓶,“还好昨日宗主提前传信同我提及此事,我估计着病症,提前配了药——不然还要再拖一天。”
      他将药瓶拿给孟瑶看,“正骨之后,给你敷上这个,若能多用灵力养着,明日便能行动自如了——你修为不够,怕是要多养几天。”
      孟瑶缓缓点头,示意听懂了,犹豫几息,还是开口问了,“是聂宗主同您说的?”
      顾适不疑有他,回答道:“是啊,这样的旧疾,寻常可看不出端倪,不是你自己同他说的?宗主体恤你,特意让我帮你看一看——哪用得着这样迂回?下次你直接过来找我、或者找军中随便哪个医修,都可以。”
      这样一边说着,顾适已经重新蹲了下去,口中还在说“下次”,手上动作飞快,只听脚腕处两声脆响,并孟瑶猝不及防的一声惨叫,踝骨已经重新正过了。
      孟瑶本是坐在军塌上,方才痛得浑身一震,一瞬间就出了一身汗。等回过神来,身上软得连坐都坐不住,直直躺倒在了榻上。心里酸涩难言,只觉身上冷汗淋漓,鼻根处酸涩,不住地大口喘息,由着眼中泪水滑落脸侧,想擦一下都抬不起手来。
      顾适见他如此,自嘲道:“我自以为正骨的手段尚可,你竟痛成这样?”他伸手为孟瑶随意地捻去眼角湿痕,“好了,就这一下,我再给你上完药,你就能歇息了。”
      疼得眼泪都止不住,孟瑶实在装不出硬气来,只好小声说:“我有些耐不得痛,让顾军医见笑了。”
      顾适将灵药倒在掌心,熟练地在伤处揉按打转,“上了药,可能会觉得凉,过一会儿就好,或者你自己拿灵力温一温。”
      孟瑶舒了一口气,周身冷汗消下去,竟生出了些许倦怠,身上本就疲惫,现下更是头脑昏沉,竟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
      朦胧间,只听顾适说:“你躺着别动。这药消肿止痛,会让你不太清醒——你若是困了就睡,我回去理一理药单,晚膳时候我会回来,到时候叫你起来。”
      不必他说,孟瑶已经撑不住了,只在半睡半醒之间,竭力发出一声呓语来,“多谢……您关…关怀。”
      顾适见状,不由失笑,将枕头垫在孟瑶头下,看他睡得昏沉,也就不多做打扰,转身出帐,去理药单了。

      孟瑶虽头脑昏沉,睡意上涌,但奈何脚腕处冰凉一片,总将他的意识虚虚吊起,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实。混沌之间,脚腕处突然被人用手掌圈住,微微托起,温暖和钝痛同时袭来,逼得他喉中“呜”了一声,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低沉的询问入耳:“可还痛?”
      一听那声音,孟瑶浑身一激灵,差点又惊出一身冷汗,本还软绵绵的四肢也有了力气,他用手肘一撑床榻就要起身,却被人隔空拍了一个定身咒,又软倒在榻上,动弹不得。
      孟瑶心下惶然,只听聂明玦说:“先定你片刻,再乱动,我就用捆仙索。”
      孟瑶脑子渐渐清醒过来,知道这是聂明玦体恤他,但这样被宗主握着脚腕,着实让他有些难堪,且聂明玦进帐时掀动帘子,使得一缕光漏进来,正落在他眼上,他想用手挡一挡。
      孟瑶稳着声音说:“我不乱动了,请宗主给我解开吧。”
      聂明玦没有理会他,只是又问了一遍:“可还痛?”
      半晌没听见回答,只见孟瑶闭嘴装死,竟有些同他置气的意思。
      聂明玦无法,只好解了他的定身咒,见他慢慢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聂明玦指尖运灵一挥,隔空将门帘拉得严严实实。
      “可还痛?”
      这次终于听见孟瑶回答,“不痛了,谢宗主体恤。”
      “是吗?”聂明玦说,“可顾随云刚才还同我说,你疼得直哭。”
      孟瑶默了一会儿,大概是不知怎么圆回来,最终只嗫嚅道:“现在不疼了。”

      “左右这两日军中无战事,你好好养着。”聂明玦将他脚腕放下,手掌移开,方才那片暖融从脚踝处褪去,一片寒凉重新漫了上来。
      “宗主,我的伤……”孟瑶双臂仍然交叠着盖在眼上,话音也轻,“是高掌柜同您说的吗?”
      “之前给你疗伤时,我就看到了,只是忘了问。具体来历,确实是高散先生同我讲的。”聂明玦淡淡道,话锋微转,竟有几分安慰之意,“我曾同你说过,不要被旧年艰辛困扰,重要的是今后如何行事。你心里不自怨自艾,不多说这些,这样很好——但旧疾不可轻忽。”
      孟瑶双臂横在眼上,双手空空悬着,悄然紧攥成拳。
      聂明玦又说:“你身体若有不适,一定要及时求医。需知哪怕是小伤不治,也会拖延成痼疾。若有我能得帮上的,或是担心医资高昂,你也可以直接同我说。”
      孟瑶茫然地听着,聂明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飘忽如一触即碎的梦境,然而脚腕上那一片寒凉仍把他的意识吊得清醒,提醒他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
      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他置身于此,生得一副玲珑心肝,看得透世人欲求,先观人后行事,人前人后都周旋得当,自会换得有人待他好——他当然感激,却受之无愧。
      唯一承受不住的,是这样无缘无故,无以为报的善意。
      他觉得心中的某种桎梏一点一点地破开一线,是什么东西渐渐瓦解的开端;心底里又悄无声息生出另一种情绪,酸涩而暖融,刺得他眼眶发涩。
      “孟瑶。”聂明玦又开口,语气难得这样软,“你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都可以说出来。”
      孟瑶想说很多话。
      他想说,我身份微贱,修为不济,何德何能,得宗主如此关照;
      他想说,宗主您待我太好,我位卑力弱,何以报之;
      他想说,宗主你别对我这样好,我命贱福薄,承受不起;
      ……
      可他最后只是说:“我脚踝凉得难挨,能劳烦宗主像刚刚那样,握一会儿吗?”

      聂明玦重新用双手圈住了孟瑶的脚踝,像是圈着一块寒玉,他妥帖地环紧了,不留半点空隙,运灵在掌心拢出一片暖融。
      过了一会儿,聂明玦发觉孟瑶原本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微微松开手,见脚腕处的药膏已化入肌肤,触之温热。
      聂明玦站起身,走到床榻侧面,垂首见孟瑶以臂遮面,呼吸绵长,正浅浅酣眠。
      他犹豫了一下,寻了块布帕在手,想用以覆在孟瑶眼上,代替手臂遮光。他将人细瘦的手臂打开,安放在身侧,正要将布帕叠好盖上,却见少年脸上泪痕犹新,已湿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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