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的初见

　　郁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她与钱一辰的相遇

　　二零一零年的九月，江城的热气还没散尽。空气像一块湿热的毛巾，紧紧裹着皮肤，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江城大学的校园里，巨大的香樟树撑开浓绿的伞盖，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挡不住浪潮般涌来的人声鼎沸。

　　郁然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股热浪掀翻了。

　　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在人流中艰难地挪动。一个二十八寸，一个二十四寸，里面塞满了她未来四年的生活。箱子的滚轮在不算平整的水泥路上发出“咯咯”的抗议声，每前进一米，都像是在和整个地球的引力作对。

　　汗水早已浸湿了后背的棉质T恤，紧紧贴在身上，刘海也被汗水打湿，几缕发丝粘在额头上，又痒又难受。她停下来，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宿舍楼。还有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挑战。

　　她从没告诉父母，自己只买了一张单程的火车票，独自一人从千里之外的家乡来到这里。她想证明自己可以，但此刻，手心被行李箱拉杆磨出的红痕，正无声地嘲笑着她的逞强。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兴奋和期待。那种热闹，反而衬得她愈发孤单。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樟树叶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她低下头，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冽干净的声音，像一阵穿堂风，吹散了她周身的暑热。

　　郁然一怔，抬起头。

　　面前站着一个女生。她很高，大概有一米七出头，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像是没怎么打理过，几缕碎发落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

　　她身上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仿佛这喧嚣和燥热都与她无关。

　　郁然看着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女生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离开。她的目光落在郁然那两个硕大的行李箱上，又看了看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通红的脸颊。她没再多问，直接伸出手，握住了那个更大的二十八寸行李箱的拉杆。

　　动作自然，且不容拒绝。

　　“哪个宿舍楼？”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七栋。”郁然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瞬间轻了的右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报出了地址。

　　“正好，我也去那边。”女生说着，便拉着箱子，迈开了长腿。

　　郁然只好赶紧拉着剩下那个箱子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箱子的滚轮声交织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上坡的路好像没那么长了。郁然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她的T恤被风吹起一个很小的弧度，露出一点劲瘦的腰线。她的步伐很稳，拉着那个对郁然来说重如山石的箱子，却显得毫不费力。

　　郁然的心里，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一半是被人帮助的感激，另一半，则是对这个陌生女孩的好奇。

　　“我叫郁然，国际贸易系的。”为了打破沉默，郁然主动开口，声音还有些因为刚才用力而产生的微喘。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看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的唇线很漂亮，抿着的时候显得有些冷淡，此刻微微勾了一下。

　　“钱一辰。”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补充道，“也是国贸系。”

　　郁然的眼睛亮了一下。在陌生的环境里遇到一个同系的同学，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了一小片绿洲。

　　“好巧。”她由衷地笑了。

　　钱一辰看着她的笑容，那双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清澈的泉水。她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转回头继续走路，只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宿舍楼下，宿管阿姨核对了信息，递给她们钥匙。

　　“402室，都在这儿了。”

　　两人拿着各自的钥匙，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压不住的惊讶。

　　“这么巧？”郁然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钱一辰这次没有回答，但郁然看见，她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上扬的弧度比刚才明显了许多。

　　402宿舍里空无一人，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到。房间里弥漫着新刷的墙漆和木床板的味道。上床下桌的四人格局，一切都是崭新的，等待着被主人们填满。

　　她们的床位是对门。郁然在左，钱一辰在右。

　　钱一辰把那个大箱子放到郁然的桌子下，然后才去放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和郁然差不多大的箱子，还有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简单利落。

　　“谢谢你，钱一辰。”郁然认真地道谢，“要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在那个坡下面。”

　　“没事。”钱一辰的声音淡淡的，她打开自己的箱子，开始整理东西。

　　郁然也开始收拾。她打开箱子，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进衣柜。她还带了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小心翼翼地从行李的缝隙里拿出来，放在了窗台上。绿色的叶片，给这个空荡的房间带来了一点生气。

　　她偷偷用余光打量对面的钱一辰。

　　钱一辰的动作很快，东西不多，但都很有质感。她挂好衣服，然后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又拿出几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整个过程安静又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收拾完，钱一辰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递给郁然。

　　“喝水。”

　　郁然正在擦桌子，闻言直起身，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瓶身是冰凉的，带着冷气，触感很舒服。“谢谢。”她今天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谢谢。

　　她小口地喝着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里最后的暑气。她看着钱一辰靠在自己的书桌旁，也在喝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侧脸的轮廓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叫钱一辰的女孩，话不多，人很冷，但心却很热。

　　夜幕降临，另外两个室友也陆陆续续到了。一个是来自江城本地的短发女生，叫周晓，性格爽朗。另一个是戴着眼镜的文静女孩，叫徐静，说话细声细气。

　　熄灯之后，小小的宿舍里，四个年轻的女孩开启了大学的第一次卧谈会。话题天马行空，从各自的家乡，到对大学的憧憬，再到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八卦。

　　郁然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她能感觉到，对面床铺的钱一辰，似乎一直没怎么说话。

　　“诶，钱一辰，你怎么不说话啊？”爽朗的周晓最先发现了，“你是不是睡着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回应：“没有。”

　　“那你聊聊呗。你的名字好好听啊，一辰，是哪个‘chen’？”

　　寂静在空气中弥漫了几秒。

　　然后，钱一辰的声音再次响起，比白天时要柔和一些，像是被夜色浸润过。

　　“我叫钱一辰，除夕生的。”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唐高宗有句诗，‘送迎交两节，暄寒变一辰’，辰时天亮的那个辰。”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郁然的心湖，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送迎交两节，暄寒变一辰。

　　好美的意境，好特别的来历。

　　郁然躺在自己的床上，能闻到被子上阳光晒过的味道。窗外有月光照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一块模糊的亮斑。她听着钱一辰不疾不徐的解释，嘴角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周晓“哇”了一声，“好有文化的名字！那我呢，我叫周晓，就是破晓的晓！咱们宿舍名字寓意都挺好啊。”

　　郁然听着，心里一动，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我叫郁然，郁闷的郁，然后的然。”她停了一下，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补充道，“郁闷然后，就快乐了。”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俏皮。这不像平日里那个内敛的自己。或许是夜色太大胆，又或许是对面那个叫钱一辰的女孩，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宿舍里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周晓和徐静的笑声。

　　“郁然你太可爱了吧！郁闷然后就快乐，这个解释我给满分！”

　　郁然也跟着笑，脸颊有些发烫。

　　而在这片笑声中，对面床铺的钱一辰，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侧躺着，身体面对着郁然的方向。在黑暗中，她看不清郁然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月光下似乎闪着光的眼睛。

　　“郁闷然后，就快乐了。”

　　这句话，像一句温柔的咒语，轻轻敲在了她的心上。

　　她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孩，也听过很多好听的名字。但从没有一个，像“郁然”这两个字，从这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里吐出来，让她觉得如此熨帖。

　　仿佛这个名字，天生就该属于这样一个，会逞强，会脸红，会把“郁闷”和“快乐”连在一起说的女孩。

　　钱一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比平时快了许多，沉稳而有力，撞击着她的胸腔，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她悄悄地看着对面那个模糊的侧影，看着她随着笑声微微起伏的肩膀，忽然觉得，这个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似乎会比她预想中，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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