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

　　慕染完全怔住了，痴痴地陷入了宋扬的深眸中。
　　她曾经猜测过瞎子师兄或许不是一个瞎子，也试图想象过他的眼。桃花眼，清澈的目光，正是她记忆中想象的模样，只是冰蓝色的眸子却是她从未想过的。
　　“宋十六，你……”
　　“我来自极天岭，我是羽族人。”宋扬轻轻回答。
　　晚风在皇宫的屋顶上徘徊，吹的慕染晕晕乎乎，已经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这个种族。”
　　宋扬爽朗一笑：“我们羽族世代生活在极天岭上。凡人惧寒，所以从未到访过。我们的族民很少，为了不被凡人当成异类，也从未出岭过，所以在你们的记忆里，自然没有我们的存在。”
　　“那、那你怎么出来了？”
　　宋扬长叹一口气，冰蓝色的瞳孔闪出一瞬幽怨：“是因为我父亲，他犯了错。”
　　慕染双膝环抱坐在房顶上，她预感自己会听到一个很新奇、很荒谬、从来都未曾听说的故事。
　　“我们羽族有一个很重要的物什，名叫绮羽玦。”宋扬侃侃而道：“它是我们羽族的守护神，让我们安宁至今。从古至今，崎羽玦都由羽族的王室保管。起初是我爷爷，之后爷爷把它给了我父亲。可是，我父亲把它弄丢了。”
　　“弄丢了？怎么会？”慕染眉间一跳。
　　“爷爷羽化后，我伯父坐上了王位。有次他与父亲政见不合，父亲一气之下带着绮羽玦走了，来到了人间。”
　　“中间的事，我不大清楚。我父亲来凡间娶了一位公主，尊号永宸，但他们都双双离去了，而绮羽玦也是下落不明。”宋扬垂下眼帘，神情有些黯然。
　　“我不想知道当年的恩怨是非，只是父亲将绮羽玦丢失，使羽族失了守护神，做儿子的理应为他找回来。”
　　“所以……”慕染顿了顿：“你来这凡间，就是为了找绮羽玦？”
　　宋庭陌点了点头。
　　“那，现在你知道它在哪吗？”慕染没有怨他隐藏身份，毕竟五年过去了，她已经习惯了宋扬做事自有道理。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过问，静静听。
　　“我母亲是公主，所以我想，绮羽玦很可能在皇宫。”宋扬俯视着夜色下的皇城，喟然叹道：“好了，秘密说完了，我心中也轻松一些。”
　　他在倾斜的重檐庑顶上躺了下来，双手枕着脑袋：“你说，咱们就这么躺在圣上的脑袋顶上，若被人瞧见，是不是一项可以记载史书的功绩？”
　　“这哪里是功绩，恐怕是杀头的大罪吧。”慕染也向他一样躺下来，转头看着宋扬的侧脸，果然，就如想象的一样漂亮地惨绝人寰。
　　“那你不怕？”宋扬也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
　　“不怕啊。”慕染想着那把仓皇剑，想着那惊天一跃，想着飘荡在夜空中，不禁笑了起来：“谁让你是神仙呢？”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怎么能会飞呢？”
　　“也不是会飞的都是神仙吧。鸟也会飞，你怎么不说它是神仙？”
　　“可你还会法术！”
　　“那也不是法术，不过是散出天地灵气的一种方式……”
　　“我不管。若空有天地灵气，如何杀人？”慕染突然坐了起来：“咱们聊了半天，好像忘了个正经事……”
　　宋扬也坐了起来。对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事能称作正经。
　　“刚才那些刺客，是谁派的？”
　　宋扬稍稍低着头，眼帘微垂，思考半晌后分析道：“咱们是圣上的客卿，明日即要入宫。如果今天晚上死在了无名剑下，对谁最有好处？”
　　慕染眼睛转了转，迅速相出了一个较为浅显的答案：“莫非是那些推荐大夫进京的王宫大臣？”
　　宋扬却摇了摇头否决了想法：“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再想邀功，也得有点分寸。再说，咱们的皇帝陛下虽然宽仁，但也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理啊。总的来说，杀了咱们，他们弊大于利。”
　　“那还能是谁呢？”慕染轻咬下唇，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在易安城里得罪过谁：“那究竟是谁，不想让咱们为圣上看病呢？”
　　“不管怎样，那人的奸计没有得逞，咱们明日就能进宫。他无论是想做什么，说不定咱们明日就都能得知了……”

　　竖日晨，慕染刚要喊头痛，就让宋扬一碗醒酒汤堵住了嘴。有两个小内侍驾着皇宫的马车缓缓向东城皇家客栈而来。为了面圣，宋扬换了件黑色正服，眼上系着蒙着红色绫布，而慕染则是穿了件月白衣衫，头戴素簪，比那件天青色院服显得正式许多。小太监看到两人出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却也没敢说什么。
　　马车掠过还未苏醒的东城，一路行驶到东华门，二人下轿，一个中年太监正在门口等着他们，正是柳公公。
　　柳公公向他们行了礼，看到慕染后面带难色，略顿了半晌后迟疑道：“慕染姑娘，圣上只下旨让庭陌先生进宫，您看……”
　　慕染还没反应过来，宋扬抢先一步答道：“还劳烦公公通融一二，庭陌双眼不便，一直于师妹共同医病，她便是我的眼。没了她，我实在没有自信为圣上诊断。”
　　柳公公皱了皱眉，迟疑道：“可是这恐有不妥吧……”
　　慕染拽了拽宋扬的衣袖，心道你又不是真的瞎子，戏演的那么足当心玩脱了。可宋扬的态度却是极其倔强，又拒绝了柳公公让其他太医为圣上看面的提议。
　　“让他们进来吧。”广阔的皇城某处，传来一个还略显稚嫩的童音。慕染吓了一跳，往声音处望去，看到一个穿着华贵的小孩子，看着约莫十二三岁大小，面如桃花，唇红齿白，正负着手往这边快步走来。
　　柳公公转过头去，慌忙行礼笑道：“三殿下，您怎么来了？”
　　慕染明白过来，这位少年便是颇有才名的三皇子李允。
　　大概是因为三皇子和大皇子承王殿下都是当今皇后所出，夺嫡方面就没他什么事了。前有父皇疼爱，后有母后皇兄撑腰，所以三皇子有着与皇宫里大部分孩子可遇不可求的欢乐童年，也养成了无忧无虑的单纯性子。
　　“今日夫子偶感风寒，告了假，我就到处转转。柳公公，你就让他们进来吧。”三皇子很认真说道。
　　“但是殿下……”
　　“若是有什么问题，本王一力承担便是。”老气横秋的客套话用稚嫩的声音发出，显得有些滑稽。慕染挑眉，没想到这三皇子还挺仗义的。
　　“本王正好去给父王请安，顺便带他二人去就好。”三殿下甩了甩宽大的袖子，一锤定音道：“公公去忙吧。”
　　“是，老奴告退。”柳公公深知三殿下的性子，没有再发出异议，躬身退走了。

　　“三殿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在路上，宋扬微笑问道。
　　“你说吧，要问什么？”三殿下稚嫩的面庞抬了起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宋扬。
　　“殿下为什么要帮我们呀？”
　　三殿下嘻嘻一笑：“本王见这位姐姐生的好看，心中欢喜，便放她进来了。”
　　慕染哑然。在梵清山上，那群小猴子只会夸她英明，却不曾被夸过好看。来了易安城后，宋扬散发的万丈光芒·更是把她挡在了身后，不曾引人注意。
　　今日在皇宫之内居然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让她感觉有些感动。再者说，童言无忌嘛，三殿下夸好看，那就姑且信了吧。
　　“三殿下谬赞了。”慕染想着，绽开了笑颜。
　　三殿下稚嫩的面庞纯粹地笑着，却没有感受到后面隔着白绫之下，有一层怨怼的目光。

　　今日无朝会，此时圣上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三殿下先进去为父皇请安，再将宋扬进宫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不多时就有内侍宣二人入殿。
　　宋扬还如往日那般平静，按常例为圣上诊脉问症。慕染觉得如果自己也能在凡世中有神仙一样的本事，想来遇事也可以波澜不惊的。但她不一样，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所以即使当今圣上以宽仁博爱闻名，她在盯着皇上的脸观气色的时候也有些发慌。
　　“陛下自上次赏梅之后寒气微消，才引出后些病来。我回头写个方子交给太医院，陛下无需担心，按照方子上的药安心调理，即可龙体大安。”宋扬恭谨回禀。
　　皇帝依在长塌之上嗯了一声，微笑道：“有劳先生了。”
　　“父皇您看，允儿早就说了吧，您肯定会无恙的。现如今庭陌医仙也这么说，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站在一旁的三殿下绽开笑颜。
　　“就你会说。”皇帝撇了一眼三皇子，神情中却尽然是慈爱之色。
　　“‘医仙’之名，草民实在担不起。开了方子之后，还要跟众太医前辈们交流讨论一下，才更妥帖。”
　　“诶，庭陌先生莫要自谦了。这次鸿胪寺少卿和御史中丞同时上奏推荐先生，哪里担不起医仙之名啊？”皇帝呵呵笑了起来，笑的急了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几个内侍赶紧快步上前，有捶背的，有递手帕德，有顺心口的。圣上有些不息地一蹙眉间，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坐直身子又问道：“那依庭陌先生看，朕的这个病，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病根儿来自冬日的寒气，至于为何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宋扬突然迟疑了一下，问道：“若草民说了，陛下可会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皇上手一挥，依旧乐呵呵的，但声音却有些不自然。
　　“依草民拙见，陛下已入耳顺之年，身体自然不如从前，得些小病也是正常的。”
　　御书房寂静下来，气氛很是凝重。三殿下脸微微发白，大声斥道：“胡说！父皇寿比天齐，哪里有年老体衰之说？”
　　宋扬慌忙跪下，头更低了低：“草民口不择言，还请陛下莫怪。”
　　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长塌上发出，充斥着御书房每一个角落，冲淡了几分刚才凝重的气氛。皇上一抬手，把宋扬扶了起来，笑道：“十几个太医都不敢说出来的事，就这样被你说出来了。”
　　“草民……”
　　“朕又怎会不知晓，万寿之辞，不过是哄朕开心罢了。”皇上悠悠叹了声：“朕的身体，自己如何不知晓啊？就是老了，不中用了啊。”
　　“陛下安心。即使万寿做不到，不过长寿的话，草民还是很有信心的。”宋扬揖了揖手：“草民斗胆，一年之内，药到病除。”
　　“这可是庭陌先生说的。”皇上微笑着点了点头：“不愧是清怀先生的弟子啊，这种从容自信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令朕都有点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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