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身缘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要知道什么呢？你要让我知道什么呢？

　　之前接待我的看护阿姨就是院长口中的邵姨。
　　这些天，虽然累，但是孤儿院很多小朋友都和我熟悉起来，连邵姨也放心我独自看护他们。我教他们跳舞，给他们讲练舞时发生的趣事，很多孩子都对舞蹈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突然意识到只讲好的一方面可能也是一种不负责，就和他们也讲了练舞的辛酸小事和可能会遇到的困难，一部分孩子开始打退堂鼓，一部分也坚持想要以此为梦想，其中有一个小男生，十三岁，没有兴奋的表态，只是低头盯着某一处，沉默着。之后，他单独找到了我。
　　“你能教我跳舞吗？”不算客气，冷漠的声音，脸上也无甚表情，眼睛很大，从里面好像能看到我自己。
　　“我现在不就是在教你们吗？”这个孩子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我要离开这里。”他的眼睛不再盯着地面，第一次和我对视，我清楚地看到那里的渴望、固执，是什么让一个孩子有如此可怕的决心呢？
　　“那个孩子“、“处理”、“很平静”……那个男人和院长的对话在脑海中漂浮着，逐渐让我映到了眼前这个瘦弱、倔强却显现着无穷生命力的男孩身上，那么契合，极致吸引着我。
　　“好。”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答道。

　　他的名字叫原黎，十一岁进入孤儿院，之前也算是富庶子弟，从小学舞，基本功很好，天赋更好。就是不爱说话，或者说不太懂交流。今天是他跟我学舞的第六天，但是我等了二十分钟，原黎还是没来。这孩子很有时间观念，根本不会迟到，甚至每次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个小时进行热身，我正想去找他时，邵姨来了。
　　“长玉啊，今天原黎恐怕不能来了，这孩子不是有再生障碍性贫血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输血的，输完血还要再休息一两天的。”
　　“啊，这样啊，原黎这个孩子练习很用功，搞得我都没发现他生病了。那邵姨你帮我转告他好好休息，我过两天再来看他。”
　　原黎真的生病了吗？为什么我一点都没发觉？回去后立马查了相关资料，发现跳舞对这个病确实有帮助，再加上原黎从小练舞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但是原黎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和我提起呢？对舞蹈老师隐瞒身体状况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何况原黎对自己还那么狠。

　　两天后再去孤儿院，大家都在教室上课，我环顾一圈，原黎居然不在！难道这孩子还没缓过来吗？我想了想往他们的宿舍走去，万一这孩子身体状况真的很不好，就得劝劝他不能再那么拼命了。
　　快走到走廊尽头，突然发现有声音传出来，我循着声音拐了个弯，这里是厕所，“呕~咳咳~呕~”，好像是从男厕所传出来的，有谁不舒服吗？我心里咯噔一下，原黎！想着我就冲了进去，一个一个隔间查看，终于，在倒数第二个隔间，我看到了他。
　　怎么说呢，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随意坐在地上，一只手无力的搭在马桶边缘，背靠着墙，头发散乱，蹭开的衣襟里密密麻麻的淤痕，眼睛微阖，睫毛上还有将落未落的泪珠，脸上尽是泪痕。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迷蒙地睁开了眼睛。可怖的红血丝，不知道是哭的还是苦的，瞥了我一眼之后就又隐匿在眼皮下了。
　　“是你啊。”他缓慢地拢了拢衣服，一滴泪又顺着眼角溢了出来。
　　我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痛得厉害，脑中熟悉的闷撞感又一阵阵袭来。我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清醒，突然想到那天他说的话，“你想要离开这里为什么找我呢？”半天了，我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他起身，略过我，走到洗手台，打开了水龙头，鞠了一把水洗了洗脸，又使劲搓了搓手，搓到手都红了，看着镜子，他突然说了句，“你知道吗？” 才关了水龙头。声音很轻，轻到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该知道什么呢？你想让我知道什么呢？”十三岁的男孩，竟是和我差不多高了，几天没见，却好像有许多年的事情在集聚发生，他更瘦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孤儿院，教室里，原黎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时随着老师的话点头、思考、举手，昨天那个人好像是错觉。不，为什么不是现在这个是幻觉呢？
　　下课了，原黎看见我在门口等他，愣了一下，接着走了过来，“我今天不能练舞。”
　　“没事，劳逸结合是对的，不过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跟我来。”说完，我就先转身走了。
　　原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头，还是跟了上来。
　　“我听邵姨说你有再生障碍性贫血，可是我觉得她在说谎。昨天的事我不会和第三个人讲，但是如果你想要离开这里，光靠和我学舞是不够的。”说到这里，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毕竟是小孩子，再深沉也缺少必要的社会经验。他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继续往前走，“我能感觉到这里有秘密，你昨天问我我知道吗？我-想-知-道。”突然，我转过身，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迎上了他的视线。
　　这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吗？怎么能如此坚毅，如此，令人羞愧。
　　良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一个地方，不好的事情，你进不去。”他一张口，我竟然看见了大片的殷红。能让他下这么大决心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知名的愤怒！
　　“你能带东西进去吗？无线摄像头。”我冷静道。
　　“得等。”他握了握拳头，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但是你得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我会帮你离开这里的。”默了一会儿，我拍拍他的肩，“行啦，别绷着脸啦，我先带你去医务室看看嘴巴，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呢？你才十三岁啊！”说着我就拉起他往医务室走去，“记得明天来练舞啊！我看你三天不练有没有退步，我可是很严格的！你可不能仗着有天赋就随随便便偷懒啊，除非你有我这个水平哈哈哈哈哈！呸呸呸！没天赋，你得努力！我瞎说的！不过亏得你运气好遇到我啊，就你这臭脾气说话还不好听，上哪找我这么好的老师啊！小屁孩！哈哈哈哈哈哈，还老爱装成大人的样子，太臭屁了……”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林荫道上密密麻麻的树叶洒下来，在原黎的脸上映出斑斑点点，他是那样鲜活又脆弱，我好像看到他笑了，但是却是那样悲伤，我只能多说话，多说话，再多说一点，说到他烦我也不停。

　　“因为你从外面来，不久还会出去。”没头没脑的，原黎突然冒出这句话，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啥呢这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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