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用完奢华的晚餐，林昊跟两人告别。
　　“有缘再见。”他对温落说。
　　“大概无缘了。”温落回以礼貌的微笑。
　　林昊看了眼白墨，又抬头看了眼夜空：“风月无量，年岁恒长，谁说时间只是一条不能回头的射线呢？”
　　温落眨眼：“你的意思是说……”
　　白墨打断道：“今儿可是我男友的生日，你就没什么表示吗？”
　　“啊，忘了。”林昊凝眉思索一阵，“我有两样东西，编为1和2，温落，你想要哪个？”
　　“有什么差别吗？”
　　白墨：“1号礼物对你用处不大，我推荐选2号。”
　　林昊失笑：“白先生，你怎么能帮他作弊呢？”
　　“我乐意啊，林先生。”
　　温落说：“我都行，其实无缘无故收你的礼物不太妥当。”
　　“没事，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林昊用右手食指画了个圈，“既然白墨这么说了，就送你2号吧，在你的邮箱了。”
　　温落打开投影，新收到的邮件里，有一份格式无法识别的附件。
　　他点击，却被告之打不开。
　　林昊说：“这是一份未来的礼物，你现在可能没法打开它。”
　　白墨补充说明：“如果有一天，温落序列的某一位能识别出文件的格式，那这份礼物就是送给他的。”
　　“虽然很复杂，但是谢谢你。”
　　能够在序列中传承的物品极为稀有，除却回忆卡池，这是温落知道的第二样。林昊说此物不值钱，应该只是自谦。
　　“不客气，再见。”

　　游乐园的下一站是摩天轮。
　　等待的队伍排了很长，白墨虽有VIP，但只能一人使用，他陪温落跟在人群中。
　　前方站着的是一对朝生的情侣，队伍挪移了一路，他们也热吻了一路。
　　“你看人多亲热，多甜蜜啊。”白墨说，“要不那啥……”
　　“你本来做什么工作的？”温落问。
　　“我？维护世界的和平。”
　　“除了这个。”
　　白墨右手扯了扯领带：“拍照片儿的。”
　　温落好奇道：“原来你是摄影师？”
　　“差不多吧。”
　　“为什么来当刑警呢？”
　　白墨说：“可能因为我是天才吧。不过打架我不在行，这点倒是和你互补。”
　　“我的确不是天才。”温落道。
　　“我可没这个意思啊，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也是万中无一了。”
　　队伍向前移动两个身位，那对情侣仍在热吻中。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了眼初始仓的数据，温落序列的异常报告很多。”
　　“哦，说是我悲伤构造的时候没哭，但我所知朝生协议里，没有具体禁止的条例。”
　　白墨话锋一转：“你对无量怎么看？”
　　温落前进两步：“没有当面见过，不知道怎么评价。沈辰说，他们或许会羡慕我的朝生暮死，大概因为每一天都是完全崭新、无牵无挂的。”
　　白墨：“这倒难说。很小的快乐就是你们一生的快乐，很小的痛苦也是一生的痛苦，归根到底，是种勇敢的赌博。”
　　温落：“所以九夏总说我们是贪玩成性。”
　　“贴标签这玩意儿都是相互的，你们也觉得九夏贪生怕死。”
　　“放到宏观来看，共同维护了第九世界的人类多样性吧。”温落前方那对情侣终于分开嘴唇，各自休息了一会儿。“所以无所谓好或不好，只是不同。”

　　几道晚风吹过，花去温落寿命的百分之二，队伍来到最前排，两人坐上摩天轮。
　　每节包厢都被无死角的透明玻璃包裹，乘客能看到乐园之外，璀璨的灯火越来越多，直至望见模糊的边界，被笼罩在星光之下。
　　第九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在物理意义上没有边界。
　　当人类走到最东边，再往前一步，就会出现在城市的最西边。
　　就像升纬的球体表面，每一点都可以成为表面的中心，东与西只是相对的概念。
　　九夏的教科书，将第九世界描述为一枚贴附在主宇宙巨大泡膜之上的四维小气泡。
　　三万年前，人类的祖先主宇宙中几近灭绝，仅剩的一脉逃进这里，重头构建社会与文明。
　　温落所看到的星空，是一份精密的投影，但他觉得这张贴纸很美。
　　为了迎接明日的圣诞节，今日的人造雪花同样飘落得很美。
　　摩天轮旋转到最高处，头顶的光辉源头似乎触手可及，包厢里的其他游客纷纷仰望星空，只有白墨盯着温落。
　　游乐园名为星空，是因为它拥有许多绝佳的观星点。
　　温落选择来到这里，也是因为在初始仓，见到窗户外一片无垠的宇宙。
　　“砰！”
　　第一朵投影的烟花在乐园的中央湖泊上方炸开，拥有五种色彩，与摩天轮最高点几乎平行。
　　众人发出阵阵惊叹，光影印在眼中，却没有人拍照。
　　朝生的寿命短暂，很难给回忆腾出时间，所幸就不去记录过往了。
　　若真是快乐，自有系统帮忙记录。
　　白墨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
　　早晨吃面的时候、公寓命案的现场、中午吃火锅的时候、地底的冷藏室中、坐上过山车时、喝果汁与用晚餐的时候，他都打过响指。
　　温落问：“怎么了？”
　　“在拍照。”
　　“你拍照不是用镜片？”
　　白墨哈哈笑道：“那当然，我是专业的，使用的设备也是最专业的。”
　　“给我看看照片。”
　　“不给。”
　　温落又表示好奇：“为什么不给？”
　　“因为拍的都是你，怕你觉得不够帅。”
　　“拍的是我？”既然如此，温落更来了兴致，“白墨，我们做个交易。”
　　“你说。”
　　“你拍了多少张我？”
　　“七张。”白墨问，“我如果给你看了，能换到什么？”
　　温落道：“我每看一张，就让你亲我一回，每回不能超过三秒。”
　　“那……位置呢？”
　　“你选。”
　　白墨眼神一亮，兴奋地搓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先看，你再亲。”
　　更多的烟花在夜空炸开，此起彼伏，争相辉映。
　　玻璃被七彩的光照耀，又将温落的头发浸成浅淡的彩色。
　　他收到了白墨发给他的七张照片，查看第一张，是早晨吃炸酱面的小面馆。
　　自己在镜头里抬着头，正夹起一片青菜叶。
　　温落退出投影，道：“看了一张，其他不用了。”
　　“为啥？多看看呗，每张我都拍得特别认真，不看可惜了。”
　　“画面很具体，而且刚过不久，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温落说。
　　白墨意图继续怂恿，被对方无情拒绝，只能作罢。
　　“那，嘿嘿，我开始亲了啊，就一口。”
　　“你准备亲哪儿？”温落问。
　　白墨咧嘴笑道：“你想我亲你哪儿？”
　　“我都行，既然达成了协议，只好视死如归了。”
　　“你这小子，亲一口又不会让你掉块肉。”
　　温落：“快点儿，等烟火秀结束，我就不承认了。”
　　白墨连忙伸手，将温落揽入怀中，低头，在他的侧颈深深吻下去。
　　烟火迎来高潮，最后、最大的一枚烟花将所有色彩蕴藏其中，旋即华丽炸开，几乎照亮整座游乐园。
　　它用转瞬即逝的、投影的虚伪光华，回应同样投影的、永恒的虚伪星光。

　　温落最后想做的事，是乘坐相对缓慢的公共交通，而非轨道电梯，回到第九世界定义上的中心。
　　市民将之称为【摇篮】，那里伫立着城市的最高建筑，契约所本部位于此塔的负二层。
　　每位朝生初始仓所在之处，也是终结仓。
　　如果某位朝生不愿履行约定，拒绝在凌晨三点拥抱焚烧的火焰，他的身体也会在三点钟声响起的刹那，停止一切生命特征。
　　九夏人类中有一份职业，便是用来收集这些尸体的。
　　视情节的严重程度，这些朝生会被处罚更多的悲伤构造与更少的卡池选择。
　　此刻零点已过，白墨祝温落圣诞快乐，温落说谢谢。
　　两人乘坐公交车，望着城市的街道一段一段后退。
　　“距离这么远，你不用陪我回去。”
　　白墨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亲都亲过了，也要把你送到家啊。”
　　“你不困吗？”
　　“不困。”
　　温落察觉到，白墨将大腿贴在自己的大腿上。
　　“到时候你会伤心吗？”他问。
　　“不会。”
　　温落笑了笑：“渣男啊。”
　　白墨跟着笑：“因为我觉得，你不希望我表现出伤心。”
　　“你懂我。”
　　白墨说：“那是肯定的。”
　　“听说九夏的中学教科书里，有一篇九夏与朝生的爱情故事，我的记忆没有，你给我讲讲。”虽然上网随时可查，但温落希望听白墨念出来。
　　“你说《无与伦比的幸福》啊，大概就是一个九夏的男生爱上了朝生的女生，等女生按时去世，男生就跟着投入摇篮的火焰里，最后双方的序列或家人都受到了系统的惩罚。就这么个故事。”
　　温落问：“文章长吗？”
　　“中学课文，不算长。”
　　“要不你给我念一遍。”
　　白墨说：“挺无聊的课文，我念着没啥意思。”
　　“那你最喜欢的课文是什么？”
　　白墨扬起眉毛：“还真有一篇，叫《没能赶上的葬礼》。”
　　“写的什么？”
　　“说是一个男人准备去参加爱人的葬礼，却在中途遇见一位需要帮助的老人，于是他帮老人完成了一系列的任务，最后赶到葬礼的时候，仪式已经结束，入土为安，他没能见上爱人最后一面。”
　　温落问：“你为什么喜欢这篇文章？”
　　“因为是我写的。”白墨道。
　　“你不是摄影师吗？”
　　“都说了我是天才，偶尔当当文豪，自然是不在话下。”
　　温落：“虽然你说话的模样一直不靠谱，但内容好像都是真的。我忽然觉得，你是不是……其实……”
　　“其实什么？”白墨等了几秒，没听到温落的下文。
　　“秘密。”温落狡黠一笑。
　　“嗨，你怎么也有秘密了？”
　　温落：“跟你学的。”
　　“你不要好的不学学坏的呀。”
　　“你有什么好的？”
　　白墨用拇指指着自己：“聪明之余不失风度，帅气之余又很有钱。”
　　“……行吧。”

　　02:47，穿过大半座城市，见过无数行人，温落回到摇篮。
　　白墨跟他一起进入这幢巨型建筑，乘坐电梯直升303层。
　　电梯里有另外两位朝生，他们的神情与温落相同，极为平静。
　　走出电梯，来到初始仓门外，温落问：“以你的权限，还能跟我一起进去？”
　　白墨点头：“能。”
　　仓门打开，AI的声音响起：“欢迎回来，温先生。”
　　那扇巨大的矩形窗户依旧保持闭合的状态，房间的白光没有出生时那么刺眼。
　　“又见面了，宙斯。”
　　白墨走进房间，AI又道：“警告，警告，任何……怎么是你这家伙。”
　　“哟，宙斯小朋友，你好啊。”
　　“你认识他？”温落从语气里听出一些别样的意思。
　　“老朋友了。”白墨道。
　　“你的朋友真多。”
　　宙斯：“白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温落序列的终结仓？”
　　“送送他。”
　　“记住我们的约定，摇篮里的事关乎第九世界的无上权威，你不可轻易干预。”宙斯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提醒他。
　　白墨摊手：“放心，我啥也不干，只是看着。”
　　温落脱下刑警助理的服装，浑身赤|裸，走到房间中央。
　　白墨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好小子，身材不错嘛。”
　　温落大方地看着他：“你虽然穿着衣服，但看得出来，肌肉线条比我更好。”
　　“嗨，我就是废物点心，得亏你保护了我。”
　　宙斯：“白墨，请不要干扰我对温先生送出最后的祝福。”
　　“哦，我错了，你快说。”
　　“温先生，根据今日契约统计结算，恭喜您，您的死将如秋叶之静美。”
　　“谢谢。”
　　“那么，回归的火焰已经点燃，请您做好准备。”
　　原本放置出生舱的中央地面打开，露出一口规整的圆形井，井底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温落暗红的瞳孔倒映着跳动的火苗，此刻的时间是2:57，他的生命还剩三分钟。
　　“白墨，看在我快死的份儿上，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喂，你也太勤学好问了吧！”
　　“我的性格设置是这样的，如果不问，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温落笑。
　　白墨点头：“你问吧，我一定回答。”
　　“SSS-I类权限是什么？”
　　“我解除配枪能量锁的时候，你听到了？”
　　“是啊。”温落说。
　　“就是很高的权限。”
　　“很高……跟我们的总统先生比起来呢？”
　　宙斯开口：“白墨，请注意，这个问题你无权回答。”
　　白墨揉搓乱发，没理AI：“我跟他同级。”
　　“那我可能猜到你的身份了。”温落道。
　　系统里的宙斯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好，不想骗你到最后。”白墨说。
　　温落摇头：“你没骗我，只是没有主动告诉我。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作为我的男朋友，能如实回答我。”
　　“你居然承认了？我很高兴，但这问题估计不简单啊……”
　　温落问：“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
　　白墨无声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宙斯：“温先生，自杀概念已清除，终结概念已批准，您可以跳下去了。”
　　“好的。”
　　白墨：“温落，这个问题的答案，等下回再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温落：“其他温落不是我，永别了。”
　　“认识你我很开心。”白墨站直松松垮垮的身体，沉声道。
　　“谢谢，我也很开心。”
　　温落说完跟白墨挥手，脸上是自诞生以来最灿烂、也最虚假的笑容。
　　最后，他纵身一跃，正如一片秋日的落叶。
　　高温火焰吞噬肉|体，把他烧成一团不知是否快乐的尘埃。

　　宙斯：“再见，温落，忌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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