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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文承许曾经计划在京城过完年,等开春后路好走些再回江南,但此时事出有因,文承许早早安排妥当,将刀枪棍棒丝弦锣鼓一收拾其余的也就不剩什么了。
在京城这些年常豫庭也攒下不少银两,阿水跟在他身后,把两盒银元宝放在令子炕桌上。
“这钱你收着,回家吧,是我常豫庭混蛋,对不住你。你拿着这些钱跟爹爹换个地方讨生活,没人知道你嫁过人。”
“我愿意跟着你去渝州。”令子放下手里的衣物,她已经下定决心跟着文家班一起走了,刚吩咐海棠去爹娘家回了话,“你是我的郎君,我是你的夫人,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常豫庭颇感无奈。
“你的衣服我都给你收拾好了,那些蟒袍在师父的大箱子里,丢不了。”令子手脚麻利,给大布兜儿系上两个结,往两盒银元宝上一堆,“银子带着不方便,明天叫阿水去换成银票收着。”
常豫庭看见两人的影子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互相交错着,“我先去给南秋送东西。”
眼看就到戌时了,常豫庭紧赶慢赶跑到玥王府。他知道燕南秋在祁岍那既不缺吃穿也不缺银钱,不过是找了个送衣服鞋履的借口出来,实则是为了再见一面。
刚出胭脂胡同不久,他突然被拉进一个夹道,天色太黑,常豫庭看不清面容,但那人明显不为害他。
豫荣的腿瘸了,他也是借着看大夫的由头才瞒过了值夜的士卒,正斜倚着墙根喘着粗气,好一会他才拖着瘸腿往更黑的地方走,一个不留神就滚在了尘土里。
毕竟是自己的师弟,常豫庭上前将他扶起,坐在石堆上,这里背风,不至于让只穿了几件单衣的豫荣冻得哆嗦。
“我知道你们都要走了,我不敢拖累,这个是一点心意,师兄万万收好。”豫荣神神秘秘地将几张纸揣进常豫庭怀里,“是我混蛋,自己抽大烟还卖给班子里的师兄弟,我罪该万死,我没脸再回去,没脸再见师父……”说着,豫荣跪下磕了三个头。
“你们放心走吧,禛亲王那边不要担心了。”豫荣抱了抱常豫庭,“师兄,替我给师父尽孝。”
豫荣一瘸一拐地走了,常豫庭伫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不知道豫荣去了哪儿。
怀中几张纸像是火舌一般舔舐着皮肤,那股火热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至全身,却依旧觉得寒冷刺骨。常豫庭找了个背角,躲在茅草堆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纸,缓缓展开。
王府的大门没有通报不得随意踏入,常豫庭明事理,给看门的太监几个酒钱,再递上怀中的扇子,左右不过一刻钟就放行了。王府里的人都脚步匆匆却有条不紊,常豫庭远远地就瞧见了人群中的燕南秋。
初冬时节有些寒意,他站在花厅门口不停地伸着脖子张望,身后人给他披了一件裘皮大氅,又俯身在耳边说了句什么,燕南秋转头看他,摇摇头。
“秋儿。”常豫庭连忙跑到他身边,轻声道,“我想再看看你。”
燕南秋看着他,面上显出几分从容恬静,“宵禁了,你怎么过得来?”
实在是有些冷,常豫庭出来的时候没穿大袄子,冻得搓了搓手,走进了摆着炭火炉的花厅。
“想你了,便来了,”常豫庭忽然想起豫荣塞给他的东西,转头对祁岍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祁岍眉峰轻蹙,跟他走到后堂,“不是叫你不要再见南秋了么?这是故意招惹他!”
“我与他同寝同食十六载,哪里是匆匆话别就能断得了的情!”常豫庭眼神炙热,下死眼盯着祁岍,一字一句说:“我手里有您想要的东西。”
“本王想要的东西?呵,”祁岍冷笑一声,“常老板说说看?”
“我要你以命作抵,保南秋一世平安。”常豫庭深吸一口气,“我已为您引荐誉太傅,您这边有了朝中一半老臣的声援,局面不算糟糕,但禛亲王又丢了家伶,有恐其借机生事。”
祁岍感觉自己被人威胁了,他毫不客气地迎上常豫庭的眼神:“即便没有你手上的劳什子东西,我与南秋也是同生共死。”
“禛亲王府的账本,里面有禛亲王与乔家、弗朗先生还有还有西北和郡王、束爰世子的钱财往来记录,特别是里面记录了去年六月,弗朗给禛王敬献英吉利蓝宝石一箱。”
“去年六月是父皇下令严查鸦片的风口……”祁岍微眯双眼,“本王这个叔叔可真是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啊——等等,你是说蓝宝石?”
祁岍忙命人打开正准备搬走的一个箱子,里面的蓝宝石盔头映着月光熠熠生辉。
京城的雪总比江南一带来得早,燕南秋痴愣地看着窗外,反扣住常豫庭的手,紧紧地握着,舍不得放开。
第二日五更一过,燕南秋就被送上马车,他掀开帘子不断张望。昨晚因到了宵禁时间,常豫庭就在玥王府住下了,也正好能送送燕南秋。
“秋儿!秋儿!”常豫庭追上来扒住马车的车辕,“你好好珍重,我不在身边你要听王爷的话,也要牢记陆师叔的教诲,勤练功多学戏莫荒废了,凉了添衣热了扇风千万别招病,晚上睡觉留一盏灯别磕碰着,”说着着说着常豫庭已经落下眼泪,“在扬州好好唱戏好好过日子,你手上攒了些钱财就早些成亲,有个人在你身边知冷知热,我和陆师叔就放心了。”
燕南秋泪眼婆娑:“哥哥,南秋都记下了……”
祁岍看着痴怨的两人难舍难分,不满地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个世道都是自个儿活自个儿的,大家且能留住一命就是佛祖保佑,别再期期艾艾地盼着一辈子两辈子,又不是一辈子再也不见了。”
燕南秋始终记得常豫庭穿着一袭玄衣站在飘着薄雪的朱门前,两人望着、望着,直到那个身影缩成一个黑色的点,再也看不见。
文家班也该出发了。但接二连三的几桩“大事儿”使得常豫庭劳心劳神,心脏一阵阵发疼,令子皱眉,接过海棠手里的药丸喂他服下,之后便坐在马车的另一侧,拨开帘子望向窗外。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没什么好看的。
从京城南下的路只有一条,临近年关,同路不少江南的商贾买卖人正喜气洋洋地赶车回去过年。夜宿客栈喝酒的时候听人说起京城里又“出事儿”了,常豫庭示意阿水跟那几位打听一下。
“还不是禛亲王,”那位兄台脱下狐狸毛的围脖,喝了口酒继续道:“昨天说是被砸了场子,文家班的燕老板跑了,今天还没来得及追查此事,又听闻几间厢房的烟膏烟草都被烧了,累及后院的一排房子,全都走水失火,啧啧……”
“要我说都烧了才好!”另一位捏了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他跟英吉利的人买卖鸦片膏的事儿皇上能不知道吗?知道了也不禁止,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给他烧了才好!”
“诶,我可听说了,是有人故意放火的,乔老爷的那几间屯烟膏的屋子,也被烧了,只是发现得及时,没烧起来。”那人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道:“闹场子那位都不知道是谁吧?文家班的一个小角儿——天官赐福的天官就是他扮的。”
阿水一惊,回到常豫庭身边耳语几句,又听有人说道:“那可是个老生的好苗子……可惜了……”
后面的话常豫庭没再听,往地上到了三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回房了。
豫荣的死是死得其所,也算给了自己一个解脱,常豫庭只是稍感心闷,推开竹窗透气。雪还在下,客栈依山而建,寒气逼人,往上几十米处生出一颗歪歪斜斜的松树,落了几只雀儿,夜晚嘴巴也不得闲在叽叽喳喳地闹着。
“现在可不是乘凉的时候。”令子给他披上袄子,“咦?什么鸟?这么晚了这么冷了,还跟唱戏似的。”
“好像是什么雀儿。”
“是南秋吧,不放心你,陪着你走呢。”令子抿嘴笑道:“南秋的声音倒是比它们还要好听。”
常豫庭有些意外令子主动提起燕南秋,也笑了笑,“大概是吧,也不知他跟七公子走到哪儿了。”
“有七公子在,坐的上好的马车,住的上好的客栈,怕是要比我们每日多行几里路。”
常豫庭又让小二给令子和海棠的房间添了两盆炭火,“早些睡吧,还要赶路。”
一日长途颠簸,常豫庭也是有些累了,简单洗漱过后便和衣躺下。迷糊间看到了豫荣的身影,他好像有什么急事一般头也不回地往前赶,常豫庭开口唤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前面是一片火海,豫荣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笑了,然后转身消失在火海中。
年关人多,文承许怕出事,在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搁,所以即使常豫庭醒来时觉得胸闷脑胀也只能硬撑着上路。阿水把自己的围脖卷了起来给常豫庭当小枕头,令子也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几次建议停下来休息。
“师父他们走在前面,我们不能落下太远,我没关系的。”
“就是那日受凉了。”令子语气里有些抱怨,“那么冷的天非要打开窗子吹风。”
常豫庭闭着眼养神没搭话,半晌才说道:“这几晚我总是梦见豫荣,他从一片大火中走出来,给师父磕了头又消失不见了;又或者是他才七八岁拜师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后来他就跪在地上哭,哭得很伤心很伤心,说自己做错了事,我不知道怎么原谅他。
我也梦到了秋儿,他说他想我了,让我走快几步赶紧跟他会面。自从他被乔府的人掠走,这些时日都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从禛王府逃了出来,这一别恐怕再也不能相见……”
“常老板,咱们就快到了。”阿水递上羊皮水壶,里面是早上出发时问店小二打来的热开水。
“是啊,再走一日就能进城了,现在已经是渝州地界了。”
常豫庭点点头,喝了一口温水觉得舒服不少。
大约又走了两个时辰,城外最后一家驿站,有一个师弟在等着常豫庭一行人。一见他们的马车就迎了上来,满脸高兴。
“你怎么在这儿?”常豫庭先是担心师父是否安全,一看师弟表情又觉得多虑,只是问道:“一切还好?”
“是,师父、鼓佬、师兄弟们还有几个家属,都已经安顿好了,师父特意让我在这儿等你们给你们报个信。”
驿站临湖,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有几个孩子拿着自制的木冰车在嬉戏。常豫庭看着拿群孩子,却是朝着小师弟问道:“都在城里什么地方安顿下的?”
“说是七公子安排的一处两进小宅。”
文承许进城不久先是找了客栈落脚,盘算着歇息过后使人去原来文家班的老宅子瞧瞧,能不能再买回来。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一位自称祁家管家的老人拿着一张名帖来拜访,文承许仔细翻看,应下了。
帖子暗纹印着阴刻着篆书“祁岍”二字,是皇家用于私人拜请时专用的刻法,文承许想到出发前常豫庭交代之事,想必就是“七公子”的安排。
祁岍在渝州有一处私宅,一直有人看管打理,这次将文家班安顿于此,一方面是保护文家班一方面是便于监视。
听到师父已经平安到达,常豫庭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扫阴霾,吃了点干粮,说道:“那我就放心了,我们争取傍晚赶到城内。”
车夫根据小师弟的指示,把车赶到了城南的一座宅院前,整条街都是差不多规格的院子,安静得很。但是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红灯笼,门口站着家丁,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常豫庭叫阿水结了车马费,又亲自包了个大红包给车夫,车夫笑盈盈接过来揣在怀里,还用手拍了拍,乐呵说道:“给老板们拜个早年!大福!大福!”
听了吉祥话常豫庭脸上也带了笑意,推门进去就看见忙碌的大伙儿,虽是连日奔波但大家脸上都挂着笑意。屋内已经置办了简单的家具,师兄弟们正进出规整房间,见到他都叫一声“师哥好”。文承许一眼瞧见他,赶紧叫他进主屋歇着。
“我去主屋?您呢?”
“以后这个班子就交给你了,你跟令子是当家人,这个院子就是你们的小家。你择个吉日,改名摆宴,咱们继续挂牌唱戏。”文承许拍拍他的肩,“上下几十口人呢,别让大家伙饿着肚子。”
常豫庭闻言跪下,给文承许磕了三个头。
“其他的我都安排好了。徒弟们都分散在后院住着,前院就交给令子好好操持,挑个日子把你俩的事儿办了。”文承许用烟杆敲了敲门,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对几个年龄大点的徒弟说道:“去前院把少班主的行李搬进来。”
燕南秋和祁岍其实早一日到扬州落了脚,这座院子也是祁岍早年间在扬州置办下的。进门先是一堵百福照壁,须弥座上整石浮雕,华贵低调;东南角院连接车马房,西南角院有一间书房,但此时堆满了戏本。经垂花门而入,是个四四方方的宽敞大院,四个院角种了四颗榆树,正中是一个圆月池。
“南秋呢?”祁岍问身边的泰宁。
“小公子在后花园喂鱼呢。”
祁岍转身朝花园走去。
游廊上挂起了红灯笼,月门看过去也是极为别致的框景。祁岍绕到假山后唤了一声:“南秋公子。”
燕南秋循声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放下手中的小瓷碗,“您一天不见人影,害我担心了。”
祁岍忍不住笑开了,哄着燕南秋说了几句好话,一会儿是带他去逛庙会一会儿是给他买面人。却见燕南秋耳后有一段长长的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祁岍眉头紧皱,他居然才发现!
“你这条疤是怎么弄的 ?怎么从不听你提起?”
燕南秋闻言抬手摸了摸,道:“不碍事,是我在禛王府不听话的时候被打的。”
祁岍咬牙:“那个老畜生!南秋你记住,在我府上,你只管做你想做的。”
“哦……”燕南秋似懂非懂,“可是庭哥哥说要听您的话……”
祁岍噗嗤一下就乐了,轻抚燕南秋的小脑袋,转移了话题:“这么冷的天喂什么鱼?干嘛不在屋子里待着?”
“我瞧这鱼没给冻上。”
祁岍一听这孩子气的话乐开了,搓热自己的手掌捂上燕南秋冻红的耳朵,“快进屋里去,东厢房放了两个炭火盆,去暖和一下。”
“屋里闷得慌。”
“好,那我陪南秋公子在园子里坐一会儿。”祁岍带头步行至后花园正中的八角亭,又叫人煮了一壶茶来。
此时雪已经小了,祁岍到亭子里脱下披风抖了抖,随意搭在栏杆上,先将茶杯推到他手边,说:“我身边这位唤作泰宁,你大概见过的,身边的一个奴才,以后有事就找他。”
泰宁跪下给燕南秋磕了头。
“这是陈茶了,不如当年春茶那么有色泽,南秋公子将就喝点,待开春起了芽本王便叫人送一些新茶过来。”祁岍说着自己抿了一口,又开口说道:“你在这儿安心住下,等过了大年我送你去一个新戏班。”
祁岍用茶巾擦了擦桌面的水渍,又细心叠好放在桌角。红泥小风炉内的炭火烧得正旺,壶盖被冲得不安分地跳动,祁岍左手提起茶壶,右手捏了一撮盐洒进炉内,明火一下就被压了下来。
祁岍拍拍手上的盐渍,对燕南秋说道:“此时已近年关,直至正月十五,京城里的军马应该是出不来的。”
“那咱们以后呢,难道要躲躲藏藏一辈子?那禛亲王就这么嚣张?”
“南秋,我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若是成功了,咱们以后光明正大地活着,若是失败了,我会因此丧命,你就好好躲着,大不了就到西洋去,去法兰西也可以,我会提前给你安排好。”祁岍看起来处变不惊,像是在谈家长里短,“但是在此之前,得委屈南秋公子一阵子。”
燕南秋不太明白祁岍口中的“大事儿”是为何事,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我都听您的,只是——以后别再叫我先生了,以前是我心高气傲,现在寄人篱下,王爷就不要如此称呼。”
“南秋!”祁岍突然厉声,“你在我这里从来不是‘寄人篱下’!好,今后便以你我相称,你也不要再叫什么‘王爷’了。”
即便是匆忙落脚,老管家还是跟几个小太监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大菜,总算吃到了这些天来第一顿安心饭。
院子周围一圈游廊都挂上了红灯笼,眼前又是一桌子美味佳肴,燕南秋左右张望,有些不解,咬了咬筷子含糊问道:“好像还没过年吧?”
“傻南秋!”祁岍实在忍不住笑了,摸摸他的头,“你没记错日子,今儿是接风洗尘的,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叫厨子去准备。”
“汆丸子……”燕南秋说了一道菜又停住了,看了看祁岍又继续说:“杂烩河鲜、盐酥大虾嗯……酱肘子和凉片糕,还有……”
祁岍轻轻敲了一下他的筷子,“你就是嘴馋了,酱肘子腻嗓,凉片糕伤胃,河鲜性寒,这些你都忘了?”
燕南秋皱皱鼻子朝祁岍做了个鬼脸,“明明王爷说的叫厨子给我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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