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旁风

　　在投壶大会举行期间，两个人已经完成了人生中一件头等的大事——姬文鸢的腹中，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译康在大会结束后，又恋恋不舍地在府中住了一个月，期间两人的甜蜜自不必多说。但是不论如何，作为有着封地和兵权的王爷，译康总不能一直在锦州城里住着，终究还是要回到集水去守土。

　　他将走的头一天夜里，姬文鸢突然肠胃不适，吐个不住。府上的人忙请木齐礼来看，这才知道王妃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姬文鸢怀孕的年纪，就算在当时普遍早婚早育的贵族女子中，也算是早得离谱。译康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就向病王请命，要在家多留些时日，照顾怀孕的王妃。

　　姬桓这个时候正病得厉害，姬太后心疼这个唯一的侄女，不但要病皇免了译康一年的守土，还命人接了姬桓进锦州城，就住在集水王府中养病。

　　其实姬桓的病人尽皆知，是顽疾，已是无药可医。姬皇太后这样做，也是为了能让这父女俩能多些相处的日子。

　　这样一来，译康得以留在府中照料怀孕的妻子直至其平安生产，姬桓也得以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与从小就不得不离家的爱女团圆。

　　姬文鸢怀孕的时光过得简单而安稳。为了保胎，她推掉了所有的交际活动。

　　怀孕两个月的时候，曲水候张士为府上送来了帖子，是他娶续弦的请帖。

　　虽然张士为是姬桓的表亲，素日里与姬桓也相当亲近，但是由于父女两人一个病重，一个胎坐得还不稳，因此都不便出席，就只有译康一人带着贺礼去了。

　　张士为虽然产业颇丰，但在朝中却不算得有什么大建树，也没有什么政治联姻的野心。

　　他五十多岁上续弦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已经是颇为得意，巴不得让全锦州城都见识见识自己新妇的风采，因此拜了帖子上集水王府，说过两月要带着新妇去王府中拜见姬桓和王爷王妃。

　　可是过了两个月，又说是不来了，说是新妇入了宫，一时半会儿还得不了空。

　　原来这张士为自从娶了木庭素进门，每天连睡梦里都笑得合不拢嘴。不些日子下来，是脸也歪了、嘴也斜了，面貌更是令人不忍直视。

　　但他丝毫不在乎，见天地带着年轻美貌的新妇上街招摇，顿顿上全城最贵的岳遥楼里去吃酒，天天去丝绸铺子、珠宝铺子，把那些最贵最好的都买了去送给木庭素，就为了博美人一笑。

　　张士为这样作派，没多久，他以丑陋老翁之身，娶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医官家的少女做续弦的消息就在整个河宿国都传开了。

　　章华王崔玄自是不必说，他是去观了礼的。这是他所认为的最终胜利，他深爱胜利和掌控的滋味。

　　看着张士为醉醺醺笑呵呵地进了洞房的时候，崔玄的心中体会到一种熟悉的雀跃情绪，这是他每一次打了胜仗后都会有的。

　　这个黄毛小丫头，纵然是有几分心机，却也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这件事传来传去，没两天就进了宫，传到了芮皇后的耳朵里。

　　芮皇后在宫中听贴身的宫人李福讲投壶大会上所促成的姻缘成绩，听到木庭素嫁了张士为，心中禁不住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女感到惋惜。

　　惋惜的同时，她想到自己的处境跟那个只听过名字的少女，竟然是如此的相似。

　　她们都委身于一个让自己无法去爱去尊敬的丈夫，被囚禁在这深墙大院中。在这样的婚姻中，华服珠宝都像是一条条锁链，琼浆玉露也似毒药。

　　不过自幼训练有素的芮皇后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她迅速提醒了自己作为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后应有的职责。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福还在一旁自顾自说得起劲。

　　“木家的那个独女儿奴看过的。哎呦——！生得真当是花朵儿一般，玲珑俏——丽，怎想到竟配了曲水候做续弦。奴还听说，这门亲竟还是章华王做的主……”

　　芮皇后目光严厉。李福自她嫁入宫中就服侍她了，知道自己一时忘了行，多嘴惹得皇后不高兴了。

　　“唉呀——！奴多嘴了！奴掌嘴，奴掌嘴……”

　　芮皇后挥一挥手。

　　“罢了。”

　　宫女端上新茶，李福连忙接了过来，腰弓得鼻尖贴着脚背，亲自奉茶。芮皇后捏过茶盏，抬起袖子掩着，品了一口。

　　这茶香气四溢、沁人心脾，她的心绪也随之开解了许多。

　　见李福还在一旁站得服服帖帖的，想到自从进宫，身边也就只有他一个可心的人，不禁动容，不忍让他继续担惊受怕。

　　“你说得也在理。只是这婚姻嫁娶之事，素来就复杂得很，其中的道理，你又怎么会懂得。”

　　李福知道娘娘不心烦了，这才站直了身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娘娘说得极是，是奴粗蠢愚钝，不明就里。更何况这张士为他还是太后殿下的表亲，定是有过人之处的，这木家的女儿实在好福气。”

　　芮皇后听到这里，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中。

　　李福的心也跟着悬在半空。

　　“你既说到这里……太后近日又见病重，神思委顿，身边缺个可心的人。这张士为即为太后表亲，他家的新妇又果真那般玲珑可人，就叫那新妇来宫中陪太后一段时日，看看能不能哄得她老人家开心。”

　　李福默默长舒一口气。

　　“娘娘果然母仪天下，竟为太后考虑得这般周全！奴这就着人去办！”

　　“不急。这两人才刚成婚，这就将新妇召进宫，总是不好。你过一个月再去办吧。”

　　在芮皇后的内心深处，嫁入侯爵府的木庭素跟自己不同，她仍有着一线摆脱宿命的生机。

　　只是芮皇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正在下意识地帮助木庭素摆脱命运的束缚，让她不必重蹈覆辙。

　　就这样，木庭素在嫁给张士为短短两个月后就入了宫。

　　她入宫后备受姬太后赏识，因此一直到姬文鸢生产的时候还没有离开。

　　自古以来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更不要说像姬文鸢这样的少女产妇。这一次生产，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她先是站着生，到后来没了力气，又被扶回床上躺着。

　　姬文鸢虽说跟其他少女比起来身材算是高大，但终究是个孩子。她小小的身躯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完成这一项对于成年女人而言都无比凶险艰巨的任务。

　　听着爱妻渐渐微弱的惨痛嘶吼，译康心痛如割，甚至不顾禁忌地硬是闯入生产的房中。他抽出腰间的佩剑，若是有稳婆嬷嬷敢拦着，他就作势一剑挥上去，因此无人敢阻拦他。

　　他看着床上连呼吸都提不起力气的姬文鸢，心中火烧火燎。稳婆在这个时候举着鲜红的双手走上前。

　　“王爷，这样不行啊！得想办法让王妃站着。躺在床上生不出来，母子两人恐怕都要凶险了……”

　　“你说！该如何办？”

　　“最好是王爷能从身后抱住王妃，让她维持站姿。几个嬷嬷还可以帮着把孩子推出来。”

　　“可文儿看上去很累了，就不能让她躺着……”

　　“王爷！站着生，孩子出来得才快些。王妃是要多遭点罪了，可是只有这孩子出来了，王妃才能躲过这场凶险啊！”

　　没有办法，译康只能亲手将奄奄一息的姬文鸢从床上拖了起来。姬文鸢软软地歪着脑袋，一张小脸煞白，气若游丝。

　　“康哥……我……我累了……想躺着……”

　　“文儿，文儿，你再坚持一会儿，孩子就快出来了，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译康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他能感觉到袍子前襟湿湿黏黏，知道那是妻子的鲜血。但他却没有放开抱在妻子胸前的手。他知道，只有孩子生出来了，妻子才有生还的希望。

　　他甚至恨他自己。他在心中默默地立誓，今后绝不会让姬文鸢再遭受这种痛苦。

　　他们不知道的是，过早怀孕生产使得姬文鸢的身体受损，元气大伤，她永远地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不但如此，她的身体也将永远停留在十三岁的样子，不再发育。

　　又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挣扎，姬文鸢总算是过了这道坎。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清澈而嘹亮，震动了整个集水王府。

　　“恭喜王爷王妃！是位圆头虎脑的小世子！”

　　嬷嬷这句恭喜的话译康全没有听在耳朵里。他只小心翼翼地把已经因过度疲劳和失血过多而昏睡过去的姬文鸢抱回床上，拍着她的脸，轻唤她的名字。

　　“快去叫木太医进来！”

　　“禀王爷，已经着人去前厅叫了。太后娘娘还派了两位御医，昨夜就在前厅候着了，也一起请了进来。”

　　这些话，在隔壁房间躺着养病，早已心急如焚的姬桓都一并听在耳中，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姬桓一早就不放心女儿少年生产，因此在生产前就挪到了明方阁中养病，为的就是能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离女儿更近一点。

　　他多年来备受顽疾折磨，早已奄奄一息。但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本能让他一直挨到听见了新生儿的啼哭，看见了采莲把孩子抱到自己面前，笑着大喊：“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这才面带微笑地咽了气。

　　姬桓闭上双眼的时候，无不是欣慰的、安心的。

　　有贵为太后的姑姑如此关照，有王府里的无限荣耀，有一万大军的守卫庇护，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对她关怀备至的丈夫和一个健康漂亮的儿子，姬桓相信，女儿未来的人生定会如自己所规划的一样，一帆风顺。

　　刚刚得子便丧了父的姬文鸢喜悲交加。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没有任何男性亲属的自己已经成为了武图候巨大产业的唯一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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