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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千年之前,有越女搴舟江上,岸上许有白露为霜;千年之后我们从纸上触摸到她当年所唱,那字字句句似乎依旧有越江烟水延绵,渺渺茫茫。
——相传这支歌赠给了楚国鄂君。他偶然一日乘舟越江,舟上船娘为他唱了这支歌。
她也许从很远的地方看来,相隔人群,她的眼睛染上笑,她开始唱歌。《说苑》中写的是“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让人去想那支桨的形状,想越女拥桨而立的模样,想她明亮的双眼,干净剔透如春江水的笑容。
她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一直认为那些古旧诗歌中的起兴是最为美丽的一种修辞,宛然一切都能勾起脉脉情思。这支歌在舟上,借由无言枝木缓缓展开,道尽山峦绵绵,越江汤汤,佳木繁茂,心念悠长。
冯小刚在《夜宴》中引此作为主题曲的歌词。他说:“这两句唱出了人与人之间最深的寂寞。一个人如果懂了这首歌,这个人就不会寂寞。” 或许如此,但是这支歌说的也许不是寂寞,而是倾慕,这种倾慕如春草恣意生长,它可以长高,终有一天它成了树,它打起骨朵,那些心底最深的念想,便如花蕊甜蜜,终有一日花瓣再裹不住它,它挣扎着要开花。
两个千年,也许更久,它在那里醇酿了那么那么多年,结果让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醉倒了。
席慕容为它写过一首诗,更为柔软,也更为悠长,但是我却觉得那首诗却因此失掉了一点光彩。那里面没有提到越江两侧葱茏树木,以及越女那些如树木潮润、挺拔而又丰茂的心意。诗里说的是芦苇,那些雪白的、一岁一枯荣的芦苇。是一句“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诗是美的,但是诗中情怀少去了那份古朴,还有那种生机盎然的茁壮,变得更为低婉,像是秦淮上浅斟低唱间的心事,在欲语还休时,已经逐水流去。
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一则说鄂君带走了越女,一则说鄂君扶其双肩,以锦缎被之,却没有了下文。
也许第二个结局才更为符合现实,但是人们更倾向于去相信第一个结局。然而无论是何种结局,故事的后继却不再值得想象。那会是什么呢?是将来的秋风纨扇?还是漫漫的江上生涯后提起一段年少往事并且付之一笑?这些都不是人们想要的,所以这个故事只有这一段歌词是如此鲜明,其余的一切都已斑驳。
这才是诗的本质,留给后人的只有美,没有真实。便如崔护那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便如李商隐那些温柔缱绻的无题诗,当一种感情被反复地吟唱之时,许多它背后的故事都被忘记了,连同许多欢笑、泪水、欣喜还有无奈。
其实我们可以从这个故事最初的援引处猜出它的终局。在《说苑》中,这个小小的故事,是楚大夫庄辛说与襄成君听的,因为襄成君拒绝了他握他的手——“臣何以独不若榜枻之人,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他说这个故事,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有多美,因为这里面有些什么样的感情,只是因为一个关于尊卑和礼节的认识。
也许对于鄂君而言,这一首歌也是如此,他扶越女的肩,只是因为一个姿态,再没有更深一层的东西。毕竟就算相隔再近,这个可以唱出动听歌谣的人依旧只是一个“榜枻之人”而已。
可是我们这些读诗的人,听故事的人,心里还会有梦,我们想起那一片土地的时候,便会想起船行江中,青山夹岸,岸上树木苍翠。许多年以后一切都变了,沙渚沉没,只有那支船歌还会在书页间辗转,穿过千年的时光,道一段我们至今仍能明白的情感——毕竟,有一些东西亘古不变,不随这个世界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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