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从学堂回到家已是傍晚之时，黎显一进后院，便见傅堂直直迎上来，似乎已然等了他许久，
　　“中午的点心怎么样？”
　　黎显还没站稳便被傅堂的问题蒙了一脸，回过神来便连忙收敛了胸中郁火，重重一颔首，
　　“好极了！我两个同窗也说好吃的很，其中一个平日里本不怎么吃甜食都这样夸了，拿去铺子里卖定然没问题。”
　　“是么，那就好。”
　　男人僵硬的面上似是流露出一丝笑容，奈何稍纵即逝，黎显一时只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再想看清时，男人已然转身去扣了灶房的门。
　　是得跟大哥报备一声。
　　黎显愣了愣，随即掰着指头盘算起来。
　　毕竟后日就是娘同客人们讲的出新点心的日子，如今好歹是掐着时间赶上了，得到他们的肯定，大哥应当也能松口气松快松快了。
　　只是——
　　似有什么一瞬从神思中稍纵即逝。
　　黎显抓不着影子，便很快抛诸脑后，笑着朝急急走来的黎婆子迎了上去，
　　“怎么了，娘。”
　　黎婆子满脸是笑，
　　“今儿傅堂遇见家便宜卖凤梨的，娘给你买了个大的！这会儿已经泡好了，先去吃上几口，饭就好了。”
　　凤梨？
　　黎显的唇齿间霎时回忆起午时尝到那香甜劲脆的丰沛果肉，一时竟忍不住唇舌生津起来，白日里的郁气顿时抛诸脑后灰飞烟灭。
　　这凤梨可真是买值了——
　　纵是傅堂下了大功夫在翠玉酥里，但这毕竟是傅堂为数不多的几次尝试中式点心，因而哪怕味道尝来已有数，心中却仍然惴惴。
　　毕竟他掺了些许其他工艺，大安人是否会喜欢这样的口味还说不准。
　　好在虽然中途被揪住凤梨来处经了一点小风浪，然黎显等人在尝过之后无不是不吝好评，傅堂半提着的心到底是安然下来。
　　少年爱吃甜，拿去给他应该会欢喜罢？
　　只是想到少年身上染尘的衣衫和眼下黑紫的疲色，傅堂一时眉头也紧紧打结。
　　再去找找他罢，确认下他的处境也算求得个心安。
　　盘算好主意的傅堂转身避开黎显的视线揉了揉疲惫的眉间，抬步去敲了敲灶房的门，
　　“翠玉酥做好了，你要尝么。”
　　屋里传来板凳拖地的声音，很快，大灶房的门便被打开，露出里头的人影来，
　　“这么快就好了？那我尝尝。”
　　傅堂却是看着眼前人眼下浓重的黑青皱起了眉头，
　　“你身体先撑不住倒下，还怎么做点心。”
　　黎祥立稳身子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我晓得我晓得，你怎么跟我娘似的，只是昨天突然找见了感觉才连夜练了会儿，待会儿收个尾就要去睡了。”
　　黎祥瞧了瞧傅堂的手，疑惑道，
　　“你让我尝的点心呢？”
　　在小灶房！
　　傅堂一拍脑门跑回小灶房取来，立在黎祥身边羞恼的面上肌肉更绷紧几重。
　　亏他还教训黎祥，给人尝点心却没拿点心算个什么回事！
　　换做平时黎祥非得好好调侃傅堂一顿不可，只是今天他实在没了这个力气，只好嘿嘿笑上两声作罢。
　　慢吞吞的坐回案前，黎祥眉眼耷拉，却在傅堂将小碟放在面前的一瞬猛然高高挑起，
　　“这是你做的？！”
　　傅堂颔首。
　　黎祥拈起一块凑近打量，碧翠的点心应当还是以翠玉酥为原型，只是其上勾勒的金色纹络却是将其与翠玉酥之间划出了丈深的鸿沟。
　　沉稳通透的碧色上金纹蜿蜒，好似碧幽湖底金龙潜行。
　　虽然拿凤梨切丁熬成酱裱饰不难想到，但这看似随性实则极其考验功底的摆盘……
　　黎祥暗自咂舌。这样的人也只能跟在大师傅身边打杂，是傅堂跟的主家太过显赫，还是大师傅看错了眼？
　　腹中种种猜测按压不提，黎祥小心咬下一口，顿时惊呼出声，
　　“这是……”
　　黎祥神色复杂的将口中点心慢慢咽下肚去，看着傅堂的眼里顿时多了探究之色，
　　“酥皮也是你做的？”
　　傅堂如实点头，
　　“你先前提过一句，我便试着做了做。”
　　黎祥一时间几乎要大惊失色。
　　他本以为傅堂是用了做定胜糕的法子给馅料裹了皮，结果居然只是听他顺嘴一说便能做出如此酥皮么？！
　　连他先前没有提到的部分，也被用其他的法子调和了滋味。就是比之黎记正宗的酥皮，也不差几分了。
　　何况馅料的味道也……
　　黎祥看着仍旧面无表情的傅堂，自己面上的笑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不知何时升起的浓浓的忌惮之意。
　　黎祥又慢吞吞的咬下一口，眉间皱起的褶皱愈发紧绷，
　　“花生仁做成了酥？”
　　傅堂却是默不作声，视线直直的看到黎祥黝黑的眼底，却又很快撇开。
　　那忌惮的颜色，是如此眼熟。
　　案前的黎祥却无暇去猜面无表情的傅堂究竟是如何做想，他已经不知道该用甚么表情去看傅堂了。
　　并不是因为傅堂做出了花生酥。本也只是炒干的花生去皮磨粉和调料蒸熟而已，傅堂既然能仅凭几句话就依样做出酥皮，琢磨出一个花生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虽然并不是他想出的主意，他也不得不承认，咸味的花生酥确实比烘干的花生仁更具风味。
　　而做到这些，眼前这个男人，只用了短短一日。
　　如此有天赋的男人跟在大师傅身边只能打杂可真是屈才了。
　　一时间，黎祥也不知道该为自己捡了个漏而心喜，还是为傅堂的天赋所忌惮。
　　先前傅堂做红翡糕时还以为他只是做事利落，不想竟是个厉害人物。
　　黎祥垂下脸掩去面上变幻的神色，慢吞吞的将整块点心吃完，在咬及最中心的馅料时，竟然才终于有了安心之感，
　　“是照我之前说的加了胡椒么。”
　　傅堂抬起眉眼，视线却是斜斜落在盛着点心的小盏上，
　　“是，铺子里平常用的胡椒和海外胡椒我都试过了，海外的黑色胡椒用来滋味更好。”
　　黎祥又大口咬下一块细细品来，绷了许久的面不禁舒展开来。
　　咸香里直逼神府的辛辣之味是这方点心画龙点睛之笔，馅料也是他做好分给傅堂的，其他的虽然也颇有匠心，到底只是锦上添花。
　　当初他若是没有半途而废，如今只怕也能做出成品了。只是到底，黎记招牌才是最为重要的东西。
　　后悔之意一时盘桓心头，黎祥唇角挑起僵硬的笑，
　　“点心做的极好，比我先前预想到的还要好。后日就拿这个卖罢，叫阿显给起个响亮些的名号。”
　　傅堂沉默着点头离去，案前的黎祥凝视着男人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面上才撑起的笑不知何时已然消逝无踪。本人却是浑然不觉的坐正身子又拈起一朵刻了三分的红梅，埋头苦刻起来。
　　然指节上托着的半朵红梅一角忽然显现裂隙，余光扫及的黎祥一口白牙咬紧，本想硬着头皮继续刻下去，奈何手上不自觉一用力，红梅便破裂成碎块从指缝间滑落至案上，零落成泥。
　　又碎！
　　黎祥咬紧牙关盯着案上一塌糊涂的梅瓣，胸膛处却不知为何慌乱更甚于急躁。
　　另一侧碟盏里码的着精致点心传来阵阵甜香，然不但没有起到舒缓心神之效，反倒让青年手臂上的肌肉更绷紧几分。
　　黎祥扭了扭僵硬的手腕，再度握起了尖头小刀。
　　快点！快点！
　　胸膛处不知甚么在催促着他，一下一下跳的沉重又压抑。
　　点心里的花生酥口感如此绵细，全无半点花生仁残余。
　　口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辛甜久久不散，一双眼不知何时已然死死盯着手中的红泥，其间熊熊火焰烈烈燃烧。
　　再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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