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之诗

　　如果奥丽菲亚在羽人集落多留几日，那么等到她出来必然可以听见闹得沸沸扬扬的小镇凶杀案，或许她也会因为好奇去看一下大难不死的主人公，那样她与杨便又可以见上一面。
　　可她没有，她记挂着任务失败后自己要面临的惩罚，又担心鹰蛋被羽人们发现暴露，于是借口家中有事，将货物以底价卖给了其他商人，和向导匆匆结清账单，便打算回国去。
　　来的时候她一路兴致勃勃览遍风景，回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心中忧虑，万般风景都已经是索然无味。他们再次坐上了回国的船，巧的是船长仍旧是那位送她们来的人，一见面便一脸笑容道：“您这么快便能够将瓷器卖完，生意着实太好！”
　　“托您的福，我们还要回迈锡尼多进一些。”奥丽菲亚无心说话，她旁边的魔法使立刻将话接上：“不好意思，能给我们小姐的船舱换一个人少的位置吗？她这些天以来为生意所困扰一直没能睡着。”
　　“要一些切成手指粗细的新鲜鱼肉，送到房间来。”旁边的精灵抱着一个小箱子，他还是有点晕船，此刻连提醒都没什么力气。
　　船长收下了高山人递过来的钱，忙不迭招呼水手将贵客们重新安顿。进了房间之后，精灵将木箱打开伸手进去，立刻就吃疼叫了起来，他抓着什么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冲着奥丽菲亚道：“小姐，您的鹰真是铁嘴钢钩。”
　　奥丽菲亚这才回过神，她看着精灵手上提着的小鹰，细密的绒毛里还透露出一些刚出生没多久的粉色。鹰是在前几日才孵出来的，一出生便能睁开眼睛，这才没几日便脱离了最开始肉乎乎光秃秃的丑陋模样，不声不响啄人的凶狠更有着几分对长大的预告感。
　　奥丽菲亚将小鹰抱过来，刚才还在精灵手里挣扎的小鹰到了这里立刻老老实实，她用力弹了一下鹰的脑门，迎着那双金亮还委屈的眼睛说：“若是想要跟着我，就要学会我不让你伤人，便不伤人。”
　　幼鹰将脑袋扎在翅膀下面，怂成一团疑似道歉，奥丽菲亚抬头对着长风精灵抱歉了一声：“让你受伤真是不好意思，回去之后多加假期休养吧。”
　　“值了。”精灵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万岁的姿势，他个子很高，旁边原本给他往伤口上涂药的魔法师立刻踮起脚去跟，又被迫跳起来想要够到他的伤手，最后气呼呼将药瓶往他怀里一扔，放任自由。
　　“别闹了。”奥丽菲亚忍不住露出这些天一直消失不见的久违笑容，她道：“你们都先下去吧，一会儿我会喂这个小家伙吃些肉，随后让我们养精蓄锐到家，你们去休息，而我去面对父亲。”
　　“小姐，您仍旧没有与我们说清楚，你要如何面对。”高山人一直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像是安放在那里的一大块石头，亦或者是一座假山，此刻才第一次发出声音。
　　奥丽菲亚抚摸着怀中小鹰的柔软羽毛，她道：“虽然我们没有得到天机图，可是我们仍旧去见了羽人的预言者，相信我，在撒谎上我不会弱于我的兄弟姐妹任何一人。”
　　“之后呢？”弗罗多在旁边问道，他皱眉道：“这只是一时的办法，当您的父亲发现都是谎言，灭顶之灾都要来了。”
　　“我是第一皇女，我的背后有一个他不得不需要的家族，我的地位可能被撼动，但是绝对不可能被击败。”奥丽菲亚沉声道：“此后我会寻求其他和我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没有人应该永远在恐惧中生活。”
　　“一切都会顺利的，小姐。”魔法使最后这么认真道：“您刚才的表情，很像树上你的先祖。”
　　“这真是对我的最高夸奖。”奥丽菲亚含笑点头。

　　她们航行到一半的时候，船长决定和同航线的其他船换一下乘客，便在波士顿的鱼人们的帮助下联系上了其他船，一同在鱼人们搭建在海中礁石上的换乘台交接旅客。上次交接没用上换乘台是因为人少，而这次船上约有八九位要下船换乘，奥丽菲亚还没见过这海上一景，也抱着幼鹰凑过去看个热闹。
　　前些日子她们遇见鱼人的时候，奥丽菲亚也和一些商人一样委托鱼人帮忙送信去自己的国家，她自有一条和母亲联络的秘密通道，亦渴求从母亲那边得到一些帝都的确切情况。
　　只可惜几日过去了，鱼人那里毫无送达消息，她有些不安。昨日晚上做梦睡觉的时候，母亲与很久不见的外公都出现在她梦中，而她被关在一个透明棺材里，无论怎么捶打也不曾有人听见。
　　那只成年太阳鹰死后，她再也没办法离魂，她手中的那只鹰可能是最后一只太阳鹰，可能是太阳之鸟的末裔。与她相同，皇室许多年不曾有过金色眼睛，有关太阳之眼的血脉愈发浅薄，她也可能是最后一位。
　　她仍旧记得先祖的故事，开疆辟土，于三箭河击败多族联军，身负重伤的时候仍然能够像是烈焰一样将侵略者烧尽，以太阳王之名登上王位，一生恪守唯一真爱，无论是哪一点都让她无比羡慕。
　　她出生那日与先祖相同，迈锡尼白日最长的一天，太阳正悬于最高处，迈锡尼的一条新的金脉被发现，在那之前弥赛亚的洞人们判定迈锡尼再无金脉，随着逐渐挖空将失去现今地位。
　　我是太阳王的后裔，我是第一皇女，她一遍一遍为自己打气，让自己不要被噩梦困扰。

　　换船结束之后，登上船的旅客亦去了餐厅吃饭，其中有一位一直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据说是自迈锡尼离开，走到一半又要回去的人。奥丽菲亚有意和他打听一下迈锡尼情况，便上去攀谈对方为何这么悲伤。
　　“我家的生意出了大问题！”对方见她谈吐不凡，也愿意告知一二：“我家是做金店的，替一些贵族老爷还有一些商人打造金首饰，也算是阿维尔老爷家的连锁店铺，虽然从来没见过阿维尔老爷，可是进来的金子都是好货，价格也不贵。”
　　阿维尔正是奥丽菲亚的母亲家族，听闻他这么说，奥丽菲亚不由得握紧了桌子，她沉声道：“发生什么了？阿维尔伯爵生病了？”
　　“你可能不知道，阿维尔伯爵死了！”商人愁眉苦脸抛出石破天惊的消息，敲在奥丽菲亚脑海之中像是巨石崩落，宛如山崩。
　　黑发少女猛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响声，她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商人叹气道：“据说阿维尔老爷不知道那日在想什么，要下到矿井里面去检查安全情况，陪同的还有他的大儿子小阿维尔伯爵，结果突然下边就崩塌了，全都埋在里面了。”
　　“那现在……位置……”奥丽菲亚勉强开口说话，她甚至有点听不见自己声音，但是她知道答案：“位置交给了他二儿子波利坦·阿维尔一家？没有留下遗嘱就分家……那么剩下一半在艾米丽·阿维尔手上？”
　　波利坦·阿维尔是个“吸血鬼”，他是阿维尔家唯一的废物，碌碌无为和老婆一起每日都想着怎么贪父亲的财产，可他是个男人，帝国法律规定一定有继承权。另外一部分在她的母亲手上，可是她母亲也是个只会缝纫的女人，皇室规定资产会交由皇室打理，也就是说跟被他父亲占据了没什么两样！
　　奥丽菲亚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在她离开这么几天，命运竟然急转直落，她用力抓住商人的手臂，紧盯着她的研究，金眸里神色凶狠。她道：“艾米丽·阿维尔呢，艾米丽·阿维尔呢！”
　　商人没想到她竟然跟个疯子一样有这么大力气，他吃疼跳起来道：“艾米丽·阿维尔犯了通奸罪，已经被陛下抓起来了！除此之外她据说参与了这次矿难对她父亲的谋杀，死了很多矿工，这几日就会审判了，陛下亦不会保护她。”
　　“绝不可能！”奥丽菲亚咆哮了起来，惹得整个餐厅的人都看她，她亦凶狠回瞪餐厅里的所有人：“绝不可能！”
　　她摇摇晃晃离开了餐厅，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后面的人们继续谈论这件大事，兴致勃勃。
　　魔法使在她房间里替她照看鹰，被她推门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奥丽菲亚，发现她唇畔仍旧有血一滴滴往下滴，脸色惨白双手用力握成拳，那双眼睛里布满着血丝，像是遭到了莫大打击。
　　“小姐！”魔法使连忙站起来朝着她走过去，被奥丽菲亚一把用力抓住手腕。
　　第一皇女张开嘴，血便直接流下来，像是她将舌头都咬破了般。她忽然惨笑：“有个笑话，你要不要听。”
　　“小姐，发生什么了！您需要休息！”魔法使惊慌不已，她用手拿出来兜里的哨子吹了几声，呼唤长风精灵来帮忙。
　　奥丽菲亚仍自顾自说话，她道：“以后我可以这么介绍我自己，我父亲是个混蛋，而我没有母亲……要没有母亲了。”
　　她一头栽倒在魔法使怀中，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的魔法师，她的精灵弓箭手，和她的高山人骑士都在她身边。奥丽菲亚自床上坐起来，声音嘶哑舌尖疼痛，她与她的随从们对视，那些人忙不迭送来清凉的淡水，还有吃的，希望她赶快恢复。
　　“在我昏迷的时候，你们已经打听清楚了。”奥丽菲亚喝了几口水，减缓了舌尖的烧灼感，才平静道。
　　高山人第一个站起来，声音在胸膛里轰隆隆作响：“无论如何您都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主人，其他的不重要。”
　　精灵和魔法使也跟着站起来想要表态，奥丽菲亚抬起手阻止了她们，面对着已获得随从们她道：“我要你们离开迈锡尼，既然你们说听从我的想法，便要遵从我的命令。”
　　“第一皇女的位置仍然保留，您不需要这样。”魔法使开口道：“魔法使属于索科亚，我有外交豁免权，无论您想要做什么，都应当带着我。”
　　“精灵没有，或许伊利亚特会选择保护森林精灵，但是长风不会得到庇护。”精灵也想说什么，但是被奥丽菲亚摇头打断，她又看着高山人缓慢下床用手搭在对方手臂上道：“我的骑士，我信任你的忠心，但是你也必须离开，我们总会在外面相会，我需要你们替我在外面做事。”
　　这说法很难说动她的随从们，于是奥丽菲亚朝着他们弯身下去行礼，三个人立刻都扑过来撞作一团想要扶起她。少女还是坚定弯身道：“拜托你们了。”
　　“我留下。”魔法使叹了口气，她将奥丽菲亚抱在怀中道：“你们两个离开，我会申请外交庇护，这样就毫无问题了。”
　　精灵和高山人不得不点了点头，他们与第二日换船悄无声息离开，奥丽菲亚站在船头和魔法使目送，当那艘船变成海天交际的小点时，魔法使平静道：“我不知道您要做什么，但是我会在您身边。”
　　“这就够了。”奥丽菲亚怀抱着幼鹰，幼鹰于她怀中探头看着海里跟随船头破开浪头跃动的小鱼，它羽毛已经长全，像是它的父辈一样带着细微的金色，那是太阳的颜色。
　　它突然被举起来，奥丽菲亚将它抛向海洋，幼鹰在靠近海面的时候才借由气流反转过身体，它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发出响亮愉快的啼鸣，这是它的第一次飞翔。幼鹰回到船上，落在奥丽菲亚身边肩膀上。与其他鹰不同，它的爪子更像是猫，能够收回，因此奥丽菲亚不需要护肩也可以接纳它。
　　“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它永远没有勇气飞翔。”奥丽菲亚抚摸着鹰的羽毛，她平静道：“而我也一样。”

　　她赶回帝都的时候，帝都正热议着她的母亲与人通奸的事情，据说告发者正是她的二哥，而就在奥丽菲亚赶到之前她的母亲已经被公开鞭刑二百，奸夫被杀死，她被关在监牢之中生死不知。
　　据说是那些财产救了她一命，如果她死亡，那些财产不会立刻属于皇室，而是属于奥丽菲亚，所以她还不能死。
　　奥丽菲亚没有先去皇宫，她的宅邸目前被父亲的守卫把守，路过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也没进，用魔法使的身份去旅馆开了房间，先行沐浴。无论水是温热还是滚烫，她的心都十分冰冷，毫无温度。
　　她沐浴结束的时候，贴身女仆替她仔细打理进宫要穿的衣服，她还要涂抹花草制成的香精，将头发变成辫子以方便带上皇女的小皇冠，最后将最好的黄金制成的首饰佩戴在脖子上。
　　“我什么都不需要。”可这次皇女拒绝了她，她赤裸站在镜子前面，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十一二岁的少女，还算得上稚嫩，除了衣物其实所有东西对她而言都是负担，那些东西她已经佩戴了数年，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她这次只将皇冠戴在头上，没了发辫的帮助皇冠总朝着一个方向歪倒，像是她摇摇欲坠的身份一般。她也不介意，只是再次出了旅馆上了马车，去往皇宫，去见她的父亲。
　　一路过来，奥丽菲亚能感受到守卫对她态度不同寻常，但是她没介意，她直接朝着皇宫里面走，只要她的身份没被抹去，那她便仍旧拥有着特权。她在父亲的宴会厅门口撞见了她那个吸血鬼亲人，贵族脸上擦满了脂粉掩盖他被酒肉掏空的恶臭，他自歌舞升平的宴会厅中走出，搂着个女人嬉嬉笑笑，丝毫不顾及这是皇宫。
　　看见奥丽菲亚的时候，他酒醒了一点，当着女宾的面嘲笑她：“这不是我那个不可一世的妹妹的女儿嘛？怎么样，现在还要摆出一脸趾高气昂的样子吗？”
　　奥丽菲亚不想理会他，可是他仍旧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袖，笑嘻嘻道：“不知道你妈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你学了多少？”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庭院，男人踉跄了一步，难以置信捂着脸看奥丽菲亚。第一皇女收回了手，甩了甩发麻的手掌，将尖叫的女宾推开，冷声道：“这一巴掌是给你疑似谋杀外祖父。”
　　她上前一步，趁着男人愣神的时候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是给你侮辱我的母亲。”
　　她最后说道：“最后一巴掌，是给你侮辱第一皇女，侮辱皇室。”
　　她抬起手，用尽全力挥出去，却在即将触碰到男人脸的时候被喝止，她的父亲艾德站在宴会厅门口，面沉如水：“奥丽菲亚，这可不是皇女的仪态。”
　　“是的，不是。”她收回手，没有看气恼的男人，只是昂首看着她的父亲，对上眼的时候她的父亲竟然有一瞬间心虚，不自然朝后移开了一下手。
　　“就好像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是王一样。”她一字一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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