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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茫茫愁(上篇)
眼前的景致慢慢模糊,假山竹林一片黑黢黢的,我方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在刺骨的寒风里坐了这半日,手足都有些麻木了,忙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回头看向寝殿,大门依然紧闭。我实在担心得厉害,正想不管不顾推门直入,忽听有人唤我,我一转头,看见姑姑正沿着回廊快步走来,登时大喜,紧跑几步上前,扯住姑姑的手,还未及开口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姑姑倒被我吓了一跳,忙问:“哭甚么?窈娘,帝姬呢?帝姬在哪里?难道是……”我见姑姑惊得脸色惨白,手都冰凉了,忙住了哭声,急急地道:“帝姬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一日一夜了,也不准人进去,我,我担心的不得了。”姑姑一听便竖起眉毛骂我:“你这孩子,素日那样伶俐,今儿可是糊涂油蒙了心了!这个当口,你怎敢教帝姬一个人呆着?万一……”她忽然住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寝殿门外,抬手便欲叩门。
门忽然从里面开了,帝姬静静地当门而立,神情漠然,苍白得像一抹幽魂。身上仍穿着进宫时的那件沉重华贵的礼服,我昨日亲手为她梳的高高的堆云髻居然一丝不乱,珠翠钗环更是一件不少,显见得她这一日一夜根本头未沾枕。我又是心疼又是着恼,正待开口,却听帝姬轻轻地道:“辛妈妈,是母妃教你来的吗?我不打紧,你替我告诉母妃,教她别担心。”姑姑见了帝姬的模样,一下子泪流满面,半晌方哽咽道:“你如今这样,教她怎不担心?就是奴婢心里,也万分的放心不下!”当日帝姬下嫁,本要带了姑姑一起走,只是素知贵妃娘娘秉性柔懦,又多愁多病,满宫里就只姑姑一人贴心得力,遂将姑姑留下,只带了我去。今番帝姬要去金营,贵妃娘娘无法救女儿于水火之中,只有遣来姑姑,盼她能替自己照拂这个苦命的女儿。
姑姑扶着帝姬回到寝殿,为她卸去宫装,换上家常衣服。又教我备水梳洗,传汤传饭,支使得我团团转。正忙乱间,侍女又来通传:驸马求见。本来蔡攸出入寝殿从不通传,帝姬还曾笑言:“倒真成了人家家里的客人了?没的教人家笑话咱们轻薄!告诉驸马,到了这里便同家里一样,不必讲那些有的没的,尽闹些虚文缛礼。”他此时突然正正经经地求见,我不禁怔了一怔,不知他来此做甚,难道是来和帝姬道别的?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帝姬正在伤心,见了他岂不更加伤心?我回头去看姑姑,姑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那就请驸马进来吧。终归是要见这一面的。”帝姬忽然垂下泪来,脸如白玉,泪如晓珠,交相辉映,别有一份凄婉欲绝的美丽。
蔡攸的憔悴也是显而易见的,素日那般注重仪容的他居然蓬着头,脸上的胡碴都未收拾干净,披着一件宽大的玄色长衫,神情委顿,目光呆滞。姑姑一拉我的手,带着我悄悄退出寝殿,轻轻合上殿门。我依稀听见蔡攸的声音,嘶哑的、颤抖的,含着从未有过的伤痛凄凉:“金金……”我忽然忍不住流下泪来。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蔡攸,他在后宫中的名声太坏了,人人皆知他是东京城里有名的浪子,好像就只上皇不知道似的。或许上皇自己就是这样的浪子班头,所以才不以为然吧。可是帝姬嫁给他后,他待帝姬倒是真心的好。虽说在外头风流依旧,可在府中从来对帝姬百依百顺,连上皇也远不及他这般体贴。我原本想,虽然这人的人品才华实在配不上帝姬,可凭他这份殷勤体贴,帝姬又最是个温柔和婉的性子,没准儿将来白头偕老也未可知呢。谁知我苦命的帝姬竟连这样微薄的幸福也留不住!
蔡攸几乎是逃离寝殿的,他宽大的玄色衣衫卷起一阵疾风,衣角甚至甩在我的脸上。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听见姑姑惊叫一声“帝姬”便转头直扑寝殿,也忙不迭地追过去。帝姬好端端地坐在绣榻上,见我们两个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忽的莞尔一笑,轻轻地道:“辛妈妈,你担心甚么?难道你不知晓,我连死都不能的。不是不敢,只是不能,也不忍。”她说的这样若无其事,我听着却是万分酸楚,姑姑则早就泪如雨下了。
去金营的宫车早已备好,就候在公主府外。帝姬不肯装扮,只穿着家常的紫衣白裙,钗环俱无,脂粉不施,就这样上了车。官家亲送帝姬出城,听说这是斡离不特意提出的条件,说正可趁机与官家面谈和议之事。帝姬却力劝官家休去,说和议本是大臣之职,怎可屈驾官家?金人太也无理,不能任他摆布。万一此去有不虞之祸,岂非臣妹的罪过?官家正在犹疑,那前来接人的金使完颜希尹在一旁笑道:“帝姬多虑了!二太子郎君一片赤诚,岂有他意?况且今日帝姬下降,两国从此便是至亲了,焉能有甚么不虞之祸?”又向官家道:“二太子郎君已恭候多时了,还请官家移驾!”话虽说得恭谨,语气却极是强硬。官家终不敢与之对抗,默默登辇,一行人在茫茫夜色里迤逦出城而去。
金人驻扎在城外刘家寺,出东城不远便到了。我悄悄从帘缝里向外窥伺,只见遮天蔽日的一片毡帐,营中灯火通明,时见一队队女真士卒持刀拿枪往来巡视,风中时不时传来马鸣萧萧,更夹杂有粗犷的歌声与笑声。回看夜色沉沉的东京城,竟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帝姬却端坐合眸,不言不动,倒似入了定一般。车忽然停住,姑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帝姬,这就到了,且请移驾吧。”
下了车才发现,我们是停在了一座金顶大帐前,帐帘高挑,有一个人正从帐中大步走出。那人身材很是高大,步态矫健,行动敏捷,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武将。只是他背光而立,脸容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我悄悄同帝姬说:“不知是哪个?粘罕还是斡离不?”帝姬“嗯”了一声,却不说话。那人越走越近,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神情剽悍而又沉静,这是两种本来不会同时出现的神态,可在他的脸上却又那么自然而然。挺拔如剑的浓眉下是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那样黑那样深,在夜色里泛着幽蓝幽蓝的光彩。鼻梁高高的,像那些西域胡商的鼻子一样,衬得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他头戴尖顶金盔,口唇以下都被竖起的护领遮住了,身上黑衣黑甲,更显得深沉凝重。他在官家面前站定,眼睛里略含了一点笑意,温和地道:“官家远来辛苦,某候驾多时了。且请帐中叙话。”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虽然略带北地口音,却是异样的醇厚温润。只听那金使完颜希尹道:“这便是我家二太子郎君!”
原来这就是斡离不!我的手猛地一痛,原来是帝姬突然握紧了我扶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用力,痛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我迅速转头看了一眼帝姬,在两旁火把的映衬下,她原本清冷如玉的脸庞显得异常娇艳,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斡离不仿佛不经意间抬了一下眼,将眼光落在帝姬脸上。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短暂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眼睛里那一点淡淡的笑意倏的消失了,他仍旧那样温和地道:“夜寒风冷,请帝姬后帐将息吧!只是军中简陋,怕是委屈帝姬了。”帝姬沉默不语,只将头略低了一低,表示谢意。斡离不回头唤了一声:“彦宗!”帐外拱卫的人丛中有人朗声应道:“末将在此!二太子郎君有何吩咐?”一人越众而出,白衣银甲,长身玉立,风姿秀挺。斡离不道:“彦宗,你亲自护送帝姬去后军,不许任何人冒犯帝姬!”他这最后一句话话音甚重,说完又看了那名叫“彦宗”的人一眼。那人微笑道:“末将遵令!二太子郎君但放宽心。”他的神态恭谨而又亲昵,显见得是斡离不的心腹之人。他转头向帝姬道:“帝姬,请!”
帝姬凄然一笑,向官家道:“皇兄保重,臣妹就此拜别了!”她突然跪倒在冰凉的泥地上,重重地叩下头去。官家不知所措,木然呆立,竟忘了扶起帝姬。我和姑姑抢上前去搀起帝姬,只觉帝姬双手冰凉,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官家忽然怔怔地流下泪来,他声音微弱但清晰地道:“金金,是皇兄对你不起,你,你别恨皇兄。皇兄这一生最爱护的人就是你,可是,可是……”帝姬微笑道:“皇兄,您别说了,臣妹不恨您,真的,不恨您……”我见帝姬这样强忍痛苦,还要出言安慰官家,真是心如刀割,想起那个始作俑者,不免狠狠地朝他瞪过去。谁知却见斡离不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帝姬,神情迷惘,眼色温柔,不由地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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