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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过完了有“万岁”、“越后狮子”等表演层出不穷的正月,便到了有张灯结彩祭祀稻荷神的“初午”的二月,两个“初午”一过完,三月悄悄到来,便可以在三月初三去江户前参加赶海活动“潮干狩”,彼时芝浦一带的海岸在大潮之下了变成连绵不绝的海滩,人们踏着海浪去拣拾留在海滩上的贝壳和蛤仔,那景象真是让人惊叹不已。
葛城私下里曾经跟竹芝说:“不到江户,还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啊。”
难得的安稳生活让葛城变了很多,当初在岛原的时候作为太夫时的傲慢已经难以在这个曾经饱受不幸的女子身上看到了,那时的傲慢锐利就像空有外表摇摇欲坠的华美外壳,现在的葛城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利落果断的小门户的江户美貌女子。
唯一让葛城比较忧虑的是他们的经济状况,他们没有自己的店面,竹芝也不喜欢整日汲汲营营于招待客人,不过他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方法拿到足够他们无忧无虑生活的金银。别的不说,二月的时候他只是一时兴起去租借话本的书屋借个物语草子,就能跟纸屋商人说:“我告诉你一个获得金子百两的法子,不过等你得到了,你得给我金子的十分之一作为报酬。”纸屋老板不信,说“你要是能得到金子百两你自己就得到了,还用得着告诉我。”正好当时也有位公差在那,于是请在场的人一起见证,两人打下赌约,竹芝转头从纸屋老板用来垫算盘的废纸堆中抽出几张,说“请看,老板把这个当废纸可真是暴殄天物啊,这是记载于《名物记》中的藤原定家所写的和歌小仓色纸,吴服町某家某老板最近正在收集这类古人字画,是真是假,老板送过去,说‘作价金子百两’,便知道了。”又说:“这几张也是古物,可惜是后人描幕的,不值真迹的十分之一,老板可以一并送去,聊作添头了。”
纸屋老板半信半疑,遣人送去,果然得了金子百两,并一句回话:“若还有其他的,请一定送来。”纸屋老板惊叹不已,心悦诚服地给了十两金子给竹芝,问:“若是你假做有事,从我这买走这古纸自己送去,不是能得金子百两吗?为何还要告诉我?”
竹芝笑着说:“我自己去送,某家老板必定认为是江湖骗子;做出欺骗您这样的事,我在九千岁脚下也就呆不下去了。此次不过是机缘巧合,可遇不可求,可没办法替我一辈子在江户立足啊!”回头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跟葛城一说,葛城责怪道:“这也太危险了,万一看错了,那不是古物色纸,可就糟糕了啊!”竹芝于是保证不再这么冒险。
过了春分之后,处处春花烂漫,这样的美好日子不去踏青实在是太可惜了,加之衣食无忧,便以赏玩为乐。两人的足迹踏遍了上野东睿山、浅草、向岛、御殿山等地,从初春便早开的彼岸樱到之后的一重樱,早起登上山岭观看壮美的日出,夜来在露压花重的花树下痛饮沾满飞樱的清酒,实在是人间至乐。渐渐地,眼看着花之末尾的八重樱也零星地绽开在枝头了,竹芝说:“不再去一趟东睿山实在是太可惜了。”便决定在踏海赶潮回来后,三月初九的时候再去赏玩一次东睿山八重樱的美景。
于是到了初八,便收拾了东西到了上野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早早休息。第二日早早起来,赶在日初升的时候到了东睿山,此时平日人流如织的赏花名所尚且人迹罕至,空无人影,一行人找了个花开正好的平地,拉起红绳,围起小小一处帐幔,铺下薄毯,因着上野有将军建立的宽永寺,严禁酒肉,因此只带了清茶从旅店买来的烤糯米团子、红豆团子,一一取出摆下,便算准备齐全了。
此时日出之势正盛,徐徐升起的太阳之下,远望是如蒸如蔚如云如霞的花之海,近看则是随着微风轻盈从枝头飘落的细细花瓣,身边是吟吟含笑递过清茶的如花美眷,如此良辰美景,如此神仙眷属,美好得仿佛时间永远都会停留。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葛城闭着眼睛都能记得那一天的金色晨光,那一天的清风拂云,那一天从枝头上飘落沾在竹芝发上的樱花,助六憨厚的面容,阿玉翻卷起来的衣袖,凑到唇边的绘有藏青色云纹的瓷杯,以及那人看着翩翩起舞的自己时眼里藏不住的欢喜。
那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来之不易的幸福,然而命运太过弄人,给了她凄苦的身世,却又派了竹芝来到她身边;给了她君子如玉的良人、梦寐以求的安宁,最终却又用种种巧合从她身边夺走了他。
为什么会突然很想很想跳舞呢?事后想来,也许是对于冥冥之中即将失去的预感,驱使向来不喜欢跳舞的葛城突然想要舞蹈,在这微风轻拂的春之末尾,在满树满野的八重樱花下,在伴侣纵容含笑的目光和轻缓的笛声之下,专注地追寻着花瓣飘落的轨迹翩然舞动,仿若追寻即将逝去的、或者已经逝去的凝固了的某段时光。
就是那笛声引来了久三郎。
久三郎被他父亲送去了大阪,在一帮游手好闲的帮闲引诱之下浪迹花街柳巷,渐渐溪柳墙杏,两道兼涉,奈何越是寻花问柳,便越发觉竹芝那样的美人可遇不可得,行事便变本加厉的荒唐。江户这边木屋老板得知,伤透了脑筋,商议着准备给他从十里市迎娶世交之女,闻得新娘子容貌丑陋性情凶悍,但是嫁妆丰厚,其父许诺陪嫁银子五十贯,并有其母为独生女准备下的宅子一座、新制衣服五六十套。木屋老板一图陪嫁,二图儿媳妇进门便能以狮吼之威让儿子收心,定下了五月初八的婚约,久三郎闻知,异常烦闷,偷偷回了江户,又不敢让父亲知道,偷偷约了一群狐朋狗友出来散心。
东睿山这样有着将军家寺的清静之地严禁酒肉,但是这帮子无法无天的浪荡子丝毫不将禁令放在眼里,偷偷带了酒肉进来,喝了个大醉。正在互相吹嘘喧闹之际,忽闻笛声,久三郎久在竹芝家附近浪荡,自然听得耳熟,心想:“难道是我听岔了?”偷偷潜上高处一看,竟然真的是竹芝正倚在树下吹笛。
这久三郎一个酒气上涌,一时间什么国法家规都抛诸脑后,不管不顾来到竹芝等人之处,一把扯开帐幔,嚷嚷道:“这不是竹芝先生吗?竹芝,好久不见啊,竹芝老板!真是逍遥啊,我的一片心意,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的吗?”一边说着,将帐幔一摔,三步变作两步冲将过去。
这一出来得没头没脑,就是竹芝也大吃一惊,呆立当场,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被身材高大的久三郎提着衣领往肩上一扛,也不回头,直接冲破另一边的帐幔狂奔而去。
竹芝猝不及防,压根没反应过来就被久三郎劫走了,等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阿玉的尖叫和助六的怒吼都被抛到了后边,久三郎的肩膀坚硬又厚实,加之上下颠簸,几乎让他吐出来:“你这个混账想干什么,放我下来!”
久三郎充耳不闻,一路狂奔,不知踩过了多少赏花游人的帐幕坐席,引来了一片片的叫骂。江户子多性格彪悍、仗义执言的汉子,一看这明显是个不法之徒,便摩拳擦掌地追逐起来,人群一聚,久三郎慌不择路之下,钻了个小路越过一个小山丘,不想竟冲入了一片明显是贵人赏花的帷帐之中,然后撞上了一个带刀的武士,三人瞬间哗啦啦地滚成了一团,顺带扑倒了一张案几,酒水食物翻得到处都是。
“什么人!抓刺客!”
贵人身边的人明显训练有素,女眷的惊叫声还没收回,已经有几个武士扑了上来,几下就把久三郎制住了。
竹芝的待遇稍好一点,他在久三郎被绊倒的时候就被丢到了一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伏在地上干呕了半天才勉强能分出南北,也许是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刺客,本来在他肩膀上按得极重的力道变成了只是虚按着防备他暴起,最后甚至轻轻地顺着他的脊背来回抚摸帮他顺气。
等他终于有能力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之前在三浦屋见过的那个年轻武士不带任何神色地注视着他。
竹芝和他对视了好一会,低声说了声:“谢大人救命之恩”便移开了眼睛,扫视了一眼,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围起来的赏花幔帐,匆匆一眼过去尽是武士打扮的人,竹芝不敢多看,慢慢换成了跪姿,对着主位的方位俯下身去:“草民是从城中出来赏花的町人,为暴徒劫持,幸得大人在此,才得重见天日,望大人看草民身不由己,免草民万死冲撞之罪。”
他说出这段话之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久,他听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抬起头来。”
“微陋小民,不敢污大人贵眼。”
“抬头。”这次只有两个字。
竹芝不得不抬起头。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主位上一个年约二十二三的年轻男子,穿着贵重的京都菱纹绸制成的便服,外罩华美的羽织,眉目深俊非常,一看便是身居高位经久历练出的气势。
主位上的闲适地呷了口酒:“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
“回大人,草民微姓竹芝,名雪名,家乡出云偏远之地,不足挂齿。”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竹芝摸不透这位贵人到底想干什么,直接对视又实在是失礼,他不得不把视线微微转向主位旁边。
这一转,就看到男子身边还跪坐了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穿着白色素棉中衣,黄底飞花一溜散图案的茧绸外袍,那温顺柔和的秀美面容异常熟悉。
传言中被富商赎身走了的柏屋三胜!
而在三胜下手的陪座上,是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他的饭尾平次郎。
竹芝忽然意识到,他刚刚情急之下说出的,是纯正的京都雅言,不带一丝出云口音的那种。
完了!
就在竹芝的思绪已经直接滑到了会不会被觉得受到欺骗的饭尾平次郎一刀灭口的时候,主位上的男人终于发话了。
“客人远来没有得到丰盛的招待实在是太失礼了,利助,你带客人去换个衣服先吧,若是看到他家寻来的家人,一并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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