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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苦旅
东方既白,“爱提问的”还在睡着,沈从舟睁开眼。他有点断篇,看到旁边的人才想起昨晚种种。她趴卧在他身边,皮肤白得透明,淡青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安静乖巧的样子,很像馆里的唐白瓷卧兔。阳光透过她透明的耳垂,红红的,像一枚小小的南红宝玺。嘟着嘴,皱着眉头,萌萌的样子像商鸮卣。微张的嘴唇像窗外的的石榴花一样红艳。他总忍不住想吻她,于是就顺从自己的心意。
她早就醒了,此刻才睁开了眼,乖巧又轻浮地看着他。“疼吗?”他压迫着她,却不忘记绅士风度。酒劲儿都过去了,她比昨晚羞涩,咬着牙,什么也不说。又把眼睛看向窗外,回避他的视线。阳光从窗棂中洒落,灰尘在半空中起舞。她的意识涣散,灵魂却在颤栗。
洗过澡,她擦掉浴室镜的水雾,准备化个淡妆。“为什么要化妆?”他正好过来刮胡子,“马上上班了,总不能外出采访都请化妆师吧。现在得多练练手!”“采访为什么要化妆?”“出镜记者啊!还有要做视频访谈呢。”她回过头,色眯眯地说,“我化妆可好看了呢!”
他抱着她的腰,用胡茬蹭她的耳根,她躲他不过,又被他箍住按在怀里,他闻着她的发香,咬着她的耳朵说,“要我给你画眉吗?”画面很美,但是她敬谢不敏,万一画成唐代簪花仕女图上的黑黑的两团蛾眉,她可没勇气出门,卸妆什么的也好麻烦。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看着台面上的瓶瓶罐罐。
“打底霜、粉底液、腮红、眉粉、唇蜜……”看他难得露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她笑着解释,“子曰,绘事后素。以粉底为质,然后施五彩。说白了就是先打个白底子,然后再在上面画画。等我画完之后,就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嘻嘻。”她迫不及待想要展示自己最近刚学会的透明妆。
“打底霜?”他拿起她正在涂的这瓶,“我在美国国家科学院学报上好像看过,有个考古队在尼安德特人遗址发现了一个贝壳,里面还有黄色色素块残留,据说是用来化妆打底的。”她在画册上看过的尼安德特人,他们涂脂抹粉?那不就跟张飞戴花一样吗。沈从舟的讲述让她失去了进化的优越感,她在微博上发了个尼安德特人的照片,配文是“当我化妆的时候,男朋友联想到的……”孙雁冰发了几十个笑脸,隔着屏幕都像能听到她银铃般的浪笑。
简单的吃过早饭,原其朗提议去菜场,“我们去买鱼买虾,我试试好吗?”她下定决心重新做人,苦研厨艺。
“我吃别的就可以了。”他从背后抱住她。
“哎,我的妆,好容易才画好的……”
……
原其朗的毕业答辩很顺利,实习也顺风顺水,好几条报道直接上了卫视频道的民生节目。几家单位都给她递了橄榄枝,可是她是心无大志,每天惦记的最多的还是和沈从舟煲电话粥。
每次都是她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他总是默默地听着,也没有不耐烦。“你给点反应啊?”“哦。”“你吱一声会死啊?”“吱……”
她噗嗤一声笑了,继续她的叽叽喳喳。
“今天拍毕业照了。”
“今天去面试,穿了那件战斗服哦,你懂得呵呵呵。”
“今天怼了面试官,吖性别歧视。”
“好多offer啊,不知道去哪家好。”
“决定了,去江川台,我在那也实习过,那里有几档调查栏目我比较感兴趣。虽然传统媒体在没落,但还是先去历练下,里面有很好的师传。”
“今天租好房子了,靠近地铁站,单身公寓,很方便的。以我的薪水,付完房租就要吃土。还好可以啃老,哈哈哈。”
……
“今天办好入职了,一起庆祝一下吗?下周开始正式上班,从此我也是社会人了,约我未必有空了哦。”
“我是副领队,不好离开现场。”
“我想你了,”原其朗鼻子酸酸,“我来看你,我现在就买票哈”,大概是怕被拒绝,说完,她啪地挂了电话。
“我也想你。很想很想……”远方的人说。
距离西安市区有一百多公里,一个她没听过名字的小县城,那里有他的“田野”。下了火车坐汽车,坐上他的车之后又行了半个小时。到了一个荒芜的开发区,沈从舟指给她看,“到了。”
已是初夏,农人在公路上曝晒着麦子。远处,耸立着一栋栋烂尾楼,野草在夕阳的余晖中随风飘摇,生锈的脚手架随地铺陈,偶尔几条流浪狗经过。铜驼荆棘黍离麦秀,也不过如是了。
从车站就一直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对考古现场向往已久,心情是激动又兴奋。车还没停稳,她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纳尼、这是啥情况”,她看到了一个大工地。
近处一个个整齐的大坑,一群民工模样的人在路边挥着铁锹挖土,尘土飞扬。远处一些土地上覆盖着黑色纱布,被一个个化肥袋压着。附近还有几个蓝色顶的大工棚。再远处还有一些活动板房,大概是宿舍仓库之类的吧。
“这就是探方,我们以这个为单位,分工发掘。”沈从舟指着“大坑”给她说明。
他们正站在一个探方前,有人在下面拿小铲子挖,旁边还有画图,拍照,测量的人,还有人在操作航拍机………
“你要下去挖吗?”
“我是副领队,不是本科生。”他讲,好理所当然地样子。
原其朗在探方之间走来走去看了好久好久,就在她无聊的快要瞌睡的时候,终于看到有个探方挖出了一堆陶片。沈从舟说,送回去吧。
他们也跟着送陶片的推车一起来到工棚里,几个学生开始洗陶片,一片一片洗干净,一片一片编上号。还有一些学生在旁边处理之前出土的陶片,一片一片的拼合,一片一片选标本画图。旁边的桌上摆着一些已经拼好的完整器。
“萧承阳,小心点。”被点名的这个同学正拿着小签子仔细地剔着人骨,生怕磕了碰了。
原其朗的想象中,考古现场虽然没有博物馆的光辉灿烂,但应该也有几分神秘色彩,充溢着挖出稀世珍罕的激动与兴奋。现在她终于意识到,沈从舟最爱的活计是个枯燥而艰辛的工作,没有诗意,只有苦禅意。
把她送到宿舍,他就匆匆走了。她举目四望,屋子里陈设简陋,一个木板床,一个小柜子,一套书桌椅。她想起他当日说的意思,不愁吃喝的富家子更“适合”这个清苦的行业。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桌上摆着一本笔记,打开封面,扉页上写着一句不知道谁的诗:“知识或许有其目的,猜想的快乐却总是大于知晓”。
“嗯,”原其朗心想,“后半句正是我此刻的心声。”
她从山坡上采了一把野花,拿瓶子插好放在桌上,又给他换了新的床单被套。沈从舟从“工地”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在宿舍门口,给陆续回来的同事发小布袋。“我做的福袋,你也有哦。”她一副贤内助的嘴脸。打开她递过来的小袋子一看,里面放了防晒霜、无比滴、防虫喷雾、驱蚊贴,还有小包零食。
晚饭后,他对着电脑整理资料,她在一边也没闲,一会给他倒杯茶,一会递吃的,一会又来捏捏肩膀。
她觉得氛围温馨,问他说,“咱俩现在这状态,打一个成语。”
“红袖添乱!”他头都没抬。
“你想怎样?”
“想请你袖手旁观。”
“我选择拂袖而去。”
忙完了工作,他躺在她的腿上休息。新换的床单,有他熟悉的淡淡香气。“我洗好了带过来的,二百支纱埃及棉,给你帝王般的享受……”
“其实帝王……”
“哎,不许抬杠”,她用手指堵上他的嘴巴,眨巴着眼睛,“用了我最喜欢的芳香剂。以后你每次睡觉,都能闻到我的味道。不许忘记我……”她咬牙切齿地说。
“你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很细心,也很会照顾人。”
“我不止细心,我还很敏感。你以后说话注意点……”
“你哪里敏感”,他亲她。
“这里敏感,还是这里。”他攻无不克,她战无不败。
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手下败将,他很怕触及内心的台词,只想实践身体的政治。除了惊异于自己对她的欲望,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
……
趴在比她宽不了多少的竖穴土坑墓里,和一具白骨贴鼻问候,对禚尔来说,是件很自在的事。让她不自在的是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她头顶的一位漂亮小姑娘。
“姐姐你怕不怕呀?”
“不怕,看久了,这些骨头就跟陶罐一样,没什么……”
“啊,这个陶罐好萌呀,好像愤怒的小鸟。”
“你去别的地方吧,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聊天。”
“姐姐你干这行多久了?”
你说你的,她说她的,这姑娘不是聋子吧。禚尔心想。
“快20年了吧。”
原其朗倒吸一口凉气,“能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嘛,你结婚了吗?”
“结了!他躺在隔壁那个坑”,“活的,在刷锅的那个”。
“姐姐,我能问一个庸俗的问题嘛,这个罐子值多少钱?”
“不知道!”禚尔用鼻孔出气,懒得再搭理她。
“你……你……需不需要补点防晒霜。”
“要吃水果吗?还有话梅瓜子。”
……
“你是新来的?”
“不是。”
“你是记者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暂时)不是。”
“你是家属吗?”
她娇羞的摆摆手,“(暂时)不是啦。”
禚尔的火山爆发了,往上方大吼一声,“这是谁带进来的?”
沈从舟跑过来说,“她好奇心比较重,别见怪。”
“离我远一点,我的时间很宝贵,懂了没?”
她声音微紧,“必须懂”,“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嘛”
“说!”
“做这么久,不烦吗?”
“废话,当然烦!天天烦,烦死了。烦就不做了吗?还是得做啊,这么重要的事!”
又见炊烟升起,禚尔爬出墓坑,四下无声,她背着工具包往宿舍走去,野草一下下绊着脚,日头一点点向下沉,几只鸡在远处悠然踱步,浑然不知脚下踩着的是五千年春秋。
聒噪的少女已经不见,她不能料到,因为她示范的一种叫做认真的职业美感,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女,她的身上正在起微妙的变化,眼里有了更宏大也更务实的东西。
原其朗离开时,天上乌云滚滚,大家都在忙着扯塑料布,没有看到禚尔。沈从舟见她若有所思,“你想什么呢?”
“你烦吗?”
“烦什么?”
“昨天我问禚尔的话。”
“我也是人,当然会烦。但是我烦不烦现在不重要。禚尔是我们国家最杰出的女考古学家之一,还是……我的顶头上司。”
她定睛看他,“你具体想说什么?”
“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再次遭遇重大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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