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涅血

　　【周瑄】

　　入夜的情木庄实在寂静的可怕，所有求医之人都被阻挡在庄外，安排在那里的一处村落住下。可以入住这里，林双自然晓得李穆的面子不是一般的大。

　　——够了！我跟你说过，不想和她有任何关联。言言、言言、言言……永远都是她！

　　林双起身，却看见日间带路的少女敲门而入。
　　——对不起，吵到你安歇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否搬到西首的厢房，那里比较僻静。

　　少女自我介绍。
　　她是周瑄的独女，周怡。

　　——那……
　　——是我父母在争吵。
　　周怡的回答好似是别家的事一般淡然处之。

　　林双还欲问些什么，但见她如此坦然竟什么也问不出口。
　　——他们是在争穆哥哥的事情，每次都是这样。
　　周怡一边帮林双收拾东西，一边说道。
　　她的语气虽然平缓，但是林双却足以看出她的不安。林双的行李并不多，她却反反复复拾掇了许久。
　　林双不禁然有些不安，她从未想过会给情木庄带来这般影响。

　　一阵器物摔碎的声响过后，是女子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思如，你这是何必无故恼怒呢？
　　——不要碰我！
　　——思如……
　　——明天就让她搬出去，我不想见到和李穆有任何关系的人！
　　——她是病人，还怀着孩子。
　　——我就是不喜欢，周瑄你最好看着办！
　　——你这是何苦气小穆呢……

　　林双一夜未眠，心想周瑄医术虽高但是天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大夫，当下便打定主意连夜离去。

　　天微光。

　　——曾夫人定是听到了昨夜的争执声了。
　　林双不熟地形，竟然被周瑄父女截在路口。

　　——我不想因我而令尊夫人不悦。
　　——思如她是小孩子脾气，这会儿就没事了。
　　——可是李穆……
　　——这和小穆无关，思如她也是疼小穆的，她若是真当气他，昨天就不会让怡怡给你领路了。
　　周怡在一边点了点头，神情不似有伪。

　　周瑄见林双颇有犹豫，便道
　　——曾夫人可否愿意听周某讲个故事？
　　——？！
　　——那我们去那边的亭子吧，孕妇不要太操劳。怡怡，你去庄内准备些早点让他们送过来。

　　——曾夫人定然知道我和郑先生的关系。
　　林双不知他会这般开头，一怔，点头。
　　周瑄和郑琮的关系自然不仅师兄妹这样简单，彼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绝世璧人。但是最后不知何故郑琮远嫁，草结七子也分崩离析。数年后郑琮自尽，周瑄便娶妻并接管了情木庄。
　　这是一段世人皆知的隐秘，却因郑琮的死变得不可问及。

　　——我和她很小就相识了，那时四个孩子在破庙里结拜，发誓要在乱世里相互扶持。我行二，她最小。只半年，大哥就出海再没有回来，我们几个小孩就失散了。能再次在草结寨遇见她我真的好开心，当时我们师兄弟六个都很疼爱她，央求师父一定收下她，就这样她成了草结寨的关门弟子……
　　——她十八岁那年，我们重遇三弟展文，短短欢聚的一月后他死在了当年苗汉之战的阵前。那时思如离家不顾一切地追随我，正是展文的一段话让我决定娶思如。但是展文的死让我犹豫了，我的决定里忽视了她。尽管我和宋叔叔都拼尽全力地医治她，可我忽然意识到我对我自己未来的展望里是没有她的，我一直认定她活不过二十岁……
　　周瑄用一个简单的“她”避及提起郑琮的名字。
　　——她是一个很聪慧很敏感的人，有时你甚至会觉得在她面前藏不住自己。但接下来，没有一年的时间就出了很多很多事情，除了三师哥所有人都怪罪她，即便是宋叔叔也没有替她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她在等我一个人的态度，但是我一样站到那些人里，不是出于是非的判断而是我很害怕，害怕和她相处的那种透明的状态……
　　与其是一种叙述，不如是周瑄是一个人的自语。
　　——明叔叔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去往卓国。她从前说过，她最喜欢大哥，会去大哥消失的大海寻找他，而她也果真去了海那边的卓国……明叔叔很恼怒，一个个训斥我们，他掌掴我，说我负了她。那时我丝毫也不怪罪自己，我以为我是了解她的，她是一个从来也不懂得恨的人，始终微笑的，很可爱也很温暖……
　　——一年后她回来，帮阳寓发动那场著名的政，变推翻了睿治帝。我们六个千里赶去，只为见见她，我们最小的妹妹。彼时，抬头看见站在城头的她，长巾包裹着她的头发，面纱蒙着她的面，瑰紫襦裙。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真正意义上穿着女装，很美，真的很美。但也是我们惟一一次没有看到她笑，面纱后的眼睛冷漠而决绝，好像我们从来也没有认识过的一个人。那次政变里，睿治帝被逼死，皇长子宏死于乱刀，就连最得民心的皇子定，也被千里流放。她一生接过很多单子，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结局，她说过她只要自己的那一份佣金，杀人流血不是目的。那天我终于悔了，她变了。明叔叔说我们伤了她，我们真的伤了她……
　　——数年后，她带小穆回来看看，却不料发生那样的事。自那后宋叔叔云游四海，我接手了情木庄，思如依然不顾一切地和我在一起。但是世界全变了，思如始终不想有任何和过去重叠的事发生，她一直都想摆脱言言的影子。可无论是她还是我，还有对太多人而言，言言是我们半辈子最值得回忆的事，却又是最不忍心想起来的。

　　——言言？
　　——是她的乳名。习惯了，我们私下都这么叫她，总不能和外人一样管她叫郑先生吧。

　　林双没有想到周瑄会对自己说这么多，错愕得不能自已。
　　——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吧，我是说郑先生。
　　周瑄轻笑一声，不作回应。

　　——言言是一个相当闷的家伙。

　　林双回头，看到周怡陪同一个妇人带着食盒走过来。妇人看来还是姑娘模样，一脸笑容，看到周瑄忍不住上前亲他面颊。
　　——思如……
　　周瑄显的很是羞涩。

　　——就知道你拉着曾夫人讲言言的事。
　　说到郑琮，周夫人有掩不住的悲伤，这种落寞的表情甚至远过于周瑄，但随即有谈笑风生起来。

　　——小穆好吗？
　　林双摇了摇头，她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周夫人，她几乎和李穆没有交集。
　　周夫人叹了口气
　　——这个可怜的孩子。

　　【情木庄】

　　林双终于理解那夜周夫人大发脾气的脾气，她仅在情木庄住了一月就能深深感到这个阴霾的气氛，这种气氛就是郑琮。

　　情木庄内满是郑琮留下的痕迹，尽管她生前从来就没有在这里长住过。
　　厨房会很熟练地准备南方口味的饭菜，据说是老庄主宋浩然特地请来南方的厨子手把手教的，因为他很疼惜郑琮，只为了每年郑琮来庄内复诊小住的那几天。
　　老庄主留下的手札，他的字画，从无一处明了地提到郑琮却留下她的气息。因为宋浩然仅是去云游了，所有他的房间原样留着，还有郑琮曾经住过的，所有她喜欢的书和她的涂鸦之作都完好地留存着。
　　庄内的老仆能够清晰地回忆郑琮的点滴，好像二十多年的时光就在昨天，而郑琮也仍住在临湖的小榭内，清晨爱吃豆腐脑和糯米饭团。

　　尽管郑琮几乎是这里的一个禁忌，所有人都不愿提起她的名字，和她有关的所有具体的事，但你就是能那样清晰地感受的到。
　　在每一次平淡的交谈里，某人叹气了，怅望了，就能敏感地感觉到他回忆起了郑琮。
　　这样的地方，林双若是周夫人只消一年就住不下去了，更何况她的到来，让这里多了一个充斥的理由，李穆，郑琮的儿子。

　　林双太好奇了，郑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尽管郑琮过世时她尚未懂事，但是谁不是听着她的传奇长大的，一个个听来江湖玄幻一般的故事，令人心怀憧憬。但是所有的故事里全都遗漏了一点，那就是——
　　郑琮是个什么样的人？十二岁就操纵武林高手和皇族贵胄的生杀大权的她，一个女孩是如何一步步立足江湖？她竟然从不曾习武，扮作男装，穿梭江湖政坛这样的地方，可曾有过害怕？她的少女思绪，她的女儿心情，又有谁知道？
　　思及这些，她因何自尽、因何远嫁竟然都显得不那样值得探询了。
　　毕竟这个神秘而传奇的女子死时不过24岁，花样年岁，风华正茂，甚至比林双此时更年少。

　　郑琮房间。

　　林双注意到柜格上一本斜放的册子，翻开后尽是人物小像的画作，都是匆匆而就，不少还有不小心遗留的墨迹，纸也稍嫌粗简。想来是涂鸦之作，后来有人将之整理装订成册。
　　没有落款，不知是谁的。林双心里暗暗认定是郑琮的。

　　周庄主！画册中竟然有周瑄的画像，但却实在年少，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或者更年幼。
　　绘者的画功很是老练，寥寥数笔，一个择药少年认真的神情栩栩如生，眉头似蹙非蹙，一些急躁一些温文。
　　周瑄的画像果然是最多，无论是煎药的模样，还是佯怒的神情，观察入微，落笔细腻有力。
　　翻后许多，甚至还有周夫人的画像。盈盈少女，娇笑如花。
　　最后一页，是一幅海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俯身在拾掇什么，是唯一一张看不见脸的画像，潦草地写了两个字，韩明，更不知是何人了。

　　其实如郑琮这般清丽聪慧的人儿，该有怎样的儿子才符合天下人的目光呢？
　　林双收好绘册，将本子安静地放回原处，思索了许久，复又取了出来，轻轻抚摸着，还是摆回去。

　　月前，栖霞。
　　——把孩子拿掉吧。
　　李穆说完，王慎之和夫人惊奇看着林双。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昨天大夫才诊出来的，结果曾进就这样去了，她知道要把孩子生下来，却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从小她的心不好，大夫跟她说孩子不能要，搞不好连大人都赔进去。曾进也说算了，不要了，但是他这一去，孩子就成了唯一念想。
　　李穆安静地把着脉，林双很想就这样杀了他，但是身体虚弱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仔细地写了方子，但是她不会接受就这样拿掉孩子，昨天她才刚死了丈夫。

　　大夫迟迟才从山下赶来，说了李穆一样的话，林双不知所措，一片空白。
　　——谁开的方子，胡闹！
　　大夫怒吼着。
　　王慎之略懂医，这时才看到一直被忽略在一边的李穆的方子，却是一方温和的安胎药。
　　李穆他……
　　王夫人不懂，林双不懂，王慎之却懂，次日他便要求李穆介绍林双去情木庄，李穆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不拿剑的李穆看起来也不那么戾气，沉静儒雅；但显露的紫色眸子还是偶尔出卖他嗜血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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