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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煞(二)
[五]
八年以前,乐正序还在定远王府上做门客的时候,曾陪着定远王去过一次苗寨。
分明是炎炎夏日,乐正序穿了一身薄衣,定远王却极不应景地披了一件玄色狐裘,毫无血色的脸被衬得更加苍白,也更加阴沉。
眼前一座座吊脚小楼在青竹绿树的环绕中若隐若现,蝶舞蹁跹,本该在热闹场合演奏的芦笙少了应和,就显得有些孤独悲凉了。如此数十座吊脚小楼相依相傍,可只有眼前这一座不是空楼。
悠扬明快的芦笙乍然停止了,一时间,蛰伏在叶片下的飞蛾受到惊吓般涌出,多数是鹅黄的“耳濡”和骨白的“目染”,两种都是奇蛊,可代饲者耳目;夹杂着的还有剧毒的翠蓝色“墨丹青”、使人肢体麻痹的灰色“不仁”。
蛾群渐渐散开,不知飞往何处后,吊脚小楼里传出一个隐约带些倦意的清润声音:“来都来了,打算就这么站着么?”
说话的,是这苗寨里如今仅剩的活口。昔有言是苗有巫女,擅蛊术,人人惧之。帝遂使兵三千,伐蛊苗,苗女纱虽凭一己之力,驭碧蛾遮天蔽日,杀尽官兵三千,然终未救得一族人。此后世人惧苗更甚,距如今两年矣。
只是不曾料到,这令江湖上多少英雄豪杰闻风丧胆的女魔头纱,竟是这般模样。苗疆特有的夸张银饰佩了满身,几乎将艳丽花衣盖得看不见了,头上戴的银角足有六寸长,却无半点累赘之感,只觉得一眼看过去银光闪闪,炫目非常。没有传闻中的青面獠牙,却有一双眸,颦笑皆溢出令岁月都要静默的温柔。
看纱的年岁,堪堪才及笄。算来她屠杀官兵时,不过是个豆蔻少女。
纱也不下来迎接两人,就倚着吊脚小楼的栏杆居高临下,仙姿慵懒:“真是许久不见人了,不知找我有何贵干呢?”
定远王不语。乐正序上前作揖说明来意:“一年前,有蛮夷犯我河山。郡王率兵平定边疆之乱,中了一种毒,如今是三伏天,却感觉如同身处寒冬腊月里一般,人也是终年身体冰凉,多次因此险些丧命,在鬼门关徘徊了不知多少回,访遍名医也无人可解此毒。闻说苗疆聚天下奇毒异蛊,特来求医。”
“摄人体温,他中了‘寒江雪’?诚然稀罕,我也不过在《川毒录》中见过。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你曾以蛊夺三千人命,”定远王咳嗽了两声,他虽饱受毒素折磨,却依旧满面傲然;声音不高,却不妨碍字字掷地有声,“如今以蛊救人性命,也算是赎罪。你又为何错过此等良机?”
“我赎罪?”纱一下子笑出来,取出一支造型奇特的银制短笛,横在唇边用力吹出一声听不见的短音,数不清的墨丹青聚拢过来,“我最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中原人。你们手上沾的血难不成比我更少吗?我杀的官兵是人,那些黄泉之下的苗人就不是人吗?你们不该死吗?”
慵懒的神情渐渐变得阴狠,句句凄厉,字字带血。墨丹青扇动翅膀,翠蓝色鳞粉泛着幽冥的光,带动细碎的风,聚少成多,成了来自阴间的叹息。苗人和官兵,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人,他们有亲眷,有友人。这里每一片叶上的露水都是他们泪,每一阵风都是他们的哀哭。这里的土地浸了血,风抹不尽,雨洗不掉。
纱住的早已不是风光秀丽的苗寨,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修罗殿!
僵持了一盏茶后,虞纱似乎平复了心情,目中的阴冷又柔作一湖洞庭波。
“他们都怕我。‘其名为纱,实则为煞’,你们中原人是这样讲我的,对不对?”纱慢慢地说,想来两年前的屠杀,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出于恐惧,“你们怕不怕我?”
“你不过一介妖女,不足为惧。”
“如此美人,何惧之有?”
“你们一个嘴硬,一个嘴甜。”纱的轻笑仿佛雏鸟柔软的绒羽从人心上拂过,“可是,你们迟早,也是要怕我的。”
[六]
《川毒录》有云:昔有奇蛊毕方翎,赤铜为引,生人为皿。
定远王中的寒江雪,没有解药,但可以以毒攻毒。毕方翎需要养在活人体内 ,作为皿的人将力大无穷,性情凶悍暴戾,由于毕方翎伤了心智而逐渐失忆,变得痴傻,最终皿血液沸腾身亡。而成蛊入药,刚好与寒江雪中和。
乐正序第二次见到纱,是五年前。她化汉名虞纱,换上汉服,住到朱雀岭下的酒乡。她的中原话说得那样流利,性格又那样温柔亲切、优柔寡断,没有一个人能将她与江湖传闻里的女魔头联系起来。
虞纱身边多了个小女孩,十岁多一点吧。眉毛短短的,穿着红衫,左腕上戴了一只红铜镯子。那铜镯子光秃秃的,什么花纹都没有,戴在她腕上好像有些太大了。乐正序见到她时,她正在小院的桂花树下舞刀。她手里握着两把长短不齐的刀,但不管哪一把对于她的身量来说都太长了,挥转得吃力,步伐也踉跄,也就剩下那覆了层薄汗的一脸认真还值得勉强赞一句。
小女孩瞥见乐正序,本来就没拿稳的长短刀脱手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像是才学会说话,有些生硬而怯懦地朝屋里唤了一声:“阿姐……”
虞纱闻声从屋里走出,伸手轻抚了一下女孩的发顶:“你先进去吧。”
女孩应了一声,反手倒提着长短刀,进屋去了。这个动作,倒是依稀有了些练家子的意思。虞纱一直注视着那女孩,乐正序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怪。
“她是……”乐正序欲言又止。
“她?”虞纱似乎有点恍惚,看了两眼乐正序,咬了咬牙,像是对乐正序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她是……毕方翎的皿。”
“皿”的镯子是虞纱炼制的药镯。中空的铜镯子里装着蛊药,经镯子内侧一个小孔由人皮肤缓缓渗入体内。
“郡王让我来问,毕方翎何时能成?”
“三年后吧。”虞纱闭着眼说。她站在光中,有风将桂花吹落,缀她发间,足以入画,只是有种半透明的苍白与无力。
乐正序行礼告辞。临别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说:“我看那个小姑娘使双刀太吃力,不如改使单兵……”
说到这里,乐正序又住了口。有何意义呢?待毕方翎炼成,皿也就结束了痛苦的一生,练刀大概只是让她找些事做,打发时间吧。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只是平日里替人拿惯了主意,随口讲两句,莫要放在心上。”
对方木着一张倾世美人面,不咸不淡地下了个逐客令。
[七]
乐正序再见虞纱,是去年。
那时帝办寿宴,他虽定远王同赴。而虞纱含笑依偎在帝身边,正红色盛装雍容华贵,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妆容华美得恰到好处,盘起的发髻上是赤金九尾凤冠——虞纱,竟已成了身居中宫的虞后娘娘。
光阴如流水般悄然逝去,虞纱将到花信之年,眸中仍旧极尽温柔。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凤冠霞帔加于她身,更是美得可亲可敬。看在乐正序眼中,却仿佛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沾了血,有种不动声色的凄美壮烈,像是赌上余生的一搏。
为何而搏?
乐正序思索了许久,彻夜未眠。天际泛白的时候,他的脸也跟着白了。
虞纱入宫,绝不是贪图荣华富贵。她当年被灭满寨族人,让她如何不恨?这么多年来,她是否一直在等这样一个近帝王身畔的机会,只为以天下缟素祭十里冤魂?而答应炼制毕方翎,也只是为了将他们拉进炼蛊邪术之事中,好让见过她面容的他们不敢说出真相吗?
定远王自然也觉得虞纱成后一事蹊跷。
“复仇行刺?”定远王端着一盏热茶,听罢冷笑一声,“真有这么简单么?”
乐正序不语。定远王说的,是另一种他不愿意想的可能。
诱帝王沉醉于温柔乡,荒废朝政。民不聊生之际,必然祸起四方,塞外虎视眈眈已久的夷族也定将乘虚而入——从一场美梦中醒来,万代功名成空,如画江山早已湮灭在烽烟中。于一个帝王,还有什么报复比这更残酷?
有时候,金戈铁马踏不破的城墙,美人轻轻一笑就可以推倒。更不要说虞纱身怀蛊术。
可是,心中有恨的人,要如何才能有那样温柔的一双眼睛?
自寿宴之后,定远王便隔三差五地遣乐正序去向虞纱问毕方翎的炼制情况,顺便留心虞纱的动向。
虞纱平日对宫人们很好,中宫里的宫人都很喜欢她。在众宫人对虞后娘娘的赞不绝口中,乐正序一点一点了解了虞纱现在呈现在人前的形象:她入宫前曾是采桑女,是朱雀岭下养蚕人家的女儿。她裙上大朵的白月季就是她用自家蚕丝亲手绣的,虞家饲蚕有术,产的丝泛着种别家没有的光泽,再加上虞后娘娘心灵手巧,绣活做得比绣房的绣娘们还要好看,羡煞后宫嫔妃。
可那炫目的白看在乐正序眼中,却带上了一种森然之感,像是无碑的孤冢里露出半截枯骨。他无数次希望虞纱说毕方翎已经炼成,这样,他便再也不必面对那种森森的骨白色了。可是每次,虞纱都只是含笑道:“还未成呢。”
或许是因为开始留神了,乐正序发现,郡王府的蛾子变多了。窗下常常蛰伏着耳濡或目染,甚至一天夜里,定远王翻阅兵书时,一只飞蛾从窗外飞入,直扑火光,却不是普通的夜蛾,而是一只墨丹青。也不知这蛊虫要如何作怪,乐正序不敢让它扑火自焚,忙取来纱罩将灯罩起。那墨丹青绕着灯转来转去,最终被一边研墨的书童拿扇子赶出去了。
“先生心善呢。”不明真相的小童笑而赞道。
后来这事又发生了两三次,才不再有墨丹青夜里来扑火了。
乐正序又想起数年前虞纱佩着满身银饰说:“你们迟早,也是要怕我的。”
他是真的怕了。他怕剧毒的墨丹青夜里扇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怕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怕看到那些骨头一样白森森的月季花。
最怕的,要数面对虞纱的笑靥,那就像是一层面纱,将所有的锋芒遮掩,又像是月季花娇嫩的花瓣,令人忘记了下面的荆棘。你知道危险就在那里,可她就是蛰伏不动,却又不断发出不痛不痒的信号来提醒你,然后讥笑你提心吊胆的样子。那感觉,太难熬了。
于是,乐正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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