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两人并肩走在暗夜中，陆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沈云开道:“一舟哥送消息给我，说白放鹤五十寿辰，准备宴请武林各豪杰，他小儿子好像要去发帖子了。”
　　“哦。”
　　“哎哟，真冷淡。”陆青撇撇嘴，“话说你叫我不会就是让我来吃馄饨的吧，不过，那馄饨还挺好吃的。”
　　沈云开轻骂了一声出息，道:“你去查一下无安和尚。”
　　陆青闻言一顿，随即道:“你自己怎么不去？”转而又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你是要陪那个小白脸吧，云开哥，你这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
　　沈云开嗤了一声:“旧爱是指你吗？”
　　陆青装出一番失落的样子，道:“唔，今天我才知道我连旧爱都算不上。”忽而又长叹一声，“这世间从来都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沈云开自动忽视后面那句话，对着前面那句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道:“你是要背着你家秦一舟出墙？”
　　“噗……”陆青震惊了，极力辩解，“一舟哥又不是我家的。”
　　沈云开好笑地看他一眼，淡定说道:“哦，那你是他家的。”
　　陆青哼道:“鬼才是他家的。”
　　沈云开懒得理他，陆青转了转眼珠子，嫌弃地道:“那小白脸又不是三岁小儿，你怎么什么都管，人家吃个早饭你还要等着一起，人家不爱吃胡萝卜你还威胁他不准挑食，人家受个小风寒你还成天跟在后面念叨他喝药添衣，人家……”
　　沈云开加快步子，陆青朝他喊道:“诶，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讲完的，太无礼了。”
　　前面悠悠传来一句:“咦，刚才谁在讲话？”像是自言自语，而话语中的疑惑把握得刚刚好。
　　“……”陆青停住步子，眨了眨眼，朝着人消失的方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我去查那老和尚了？”
　　“不查我把你吊起来打。”人早就不见了，声音却犹在耳边。
　　陆青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真被一根麻绳绑着似的，心中愤懑，怎么这会儿又听到他讲话了，太无耻了。
　　还是十五岁那年，沈云开把陆青带回去之后，每回看到他脸上的伤疤就觉得眼睛不舒服，于是跑少林去偷千山雪肤露，然后就认识了在少林寺后山种菜的无安和尚。无安和尚似乎不爱管闲事，知道人目的不纯也不戳穿，反而对少年时的沈云开很有兴趣，甚至还问沈云开吃不吃他烧的饭，沈云开自然乐意。于是乎，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沈云开去少林，不求佛不还愿，多半是去无安那儿吃饭的，而无安烧饭确实也有一手。
　　陆青的刀疤被除去了，脸恢复如初，倒也是个干净模样，只是整天木讷着让人猜不透心思。那小子本性太阴暗，沈云开觉得小孩儿就该有小孩儿的样，所以平日里除了教他功夫外，出去玩也总带着他，把他当弟弟看待，那小子就被他养成了一个很奇怪的模样，杀人放火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平日又傻愣得很，偶尔冒出一两句让人受不了的蠢话。
　　清早，叶清朗一边撕着馒头往嘴里送，一边分心看一眼面前喝粥的人。
　　沈云开被他盯得发毛，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笑了笑:“你总看我做什么？”
　　叶清朗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眨了眨眼，嘴巴微张，半晌没说话。
　　沈云开又被这模样逗笑了，不由自主就伸手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傻了？”
　　叶清朗垂眼，往旁边挪了一点儿，道:“没傻，你别总动我脑袋。”然后低头喝自己的粥去了。
　　沈云开把手收回来，视线还没从他脸上移开。叶清朗生得白，皮肤甚至比女子的还好，他不由想起叶三声和陆青说的小白脸三字，心道这还是有些道理的，觉得有趣，也挪了一点儿，再次把手伸过去放他发上揉了揉，含着笑说道:“我就动了你脑袋，你还能怎样？”
　　“你！”叶清朗一记眼刀射过去，沈云开不动声色地承受了，摇摇头失笑，决定不逗他，继续喝粥去了。
　　过了一阵，沈云开轻咳一声，正色道:“清朗你要不要跟我回峄州？”
　　“嗯？”叶清朗手一顿，抬头看他。
　　沈云开:“我当时见你就是在峄州，你下山后直接去那儿想必是有事要做吧。”
　　叶清朗摇摇头:“在山上听师兄讲过如今江湖真正担得起大侠二字的除了白家家主，恐再难找出第二个，所以存了想去看看的心思，没什么正事要办。”
　　沈云开明知故问:“那你见过白大侠了吗？”
　　叶清朗又摇了摇头。
　　沈云开把他脸上的惋惜之色收入眼底，问道:“那我们回峄州？”
　　叶清朗:“好。”
　　峄州白家擅长交际，江湖中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白家乃四世家之首。家主白放鹤开仓布粥、济贫扶弱；一诺许人、千金不易；磊落坦荡、义薄云天；与人相交不论身份贵贱……这都是师兄告诉叶清朗的，也是众人乐于相传的。
　　叶清朗对正道大侠有着莫名的执着，除此之外又存了另外一份心思，如果他这回有幸能与白大侠见上一面，定要问问当年李家是个什么情况。
　　这回沈云开顺了叶清朗的意，骑马走。
　　两人没有急着赶路，十天才勉强到了离峄州不远的镇子上。
　　天也越发冷了。
　　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沈云开坐在马上，从高处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远方的青山。他摸了摸凉凉的脸，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坐得挺直的叶清朗，陆青的话不合时宜地又冒了出来:“你都快变成叶清朗的老妈子了。”
　　沈云开不禁有一丝忧伤，自从遇上叶清朗，他似乎没有一天闲下来的时候，峄州到峨眉，从峨眉去绥州，现在又自绥州回峄州，奔波劳累，不分昼夜。
　　叶清朗忽而侧过身朝他一笑，笑容清澈无邪，笑意铺满眼底，看得出是真的开心。沈云开愣了愣，就这会儿功夫叶清朗已经转过去了。
　　沈云开收回视线，眼神暗了暗，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叹了口气，无奈又自认倒霉地想着，这种感觉有点奇妙啊，自己居然会乐于去唠叨叶清朗，这可不像个好兆头。
　　夜即将来临，两人决定在镇上休息一晚。
　　隔日吃完早点，沈云开说出去一趟，叶清朗没事要做，瞧着离峄州不远了，便准备在客栈等他回来再继续赶路。谁知没过多久沈云开就直接拉他出去了，嘴中还有很正当的理由:“我看上一个花瓶，准备带回家，你帮我瞧瞧去。”
　　沈云开带着他拐过一条街，来到一家店铺。
　　店铺老板见到来人，立马回后堂将之前沈云开看中的花瓶取了出来，一边用手围着花瓶比划，一边朝叶清朗道:“客官你看看，这瓶唤作‘扣月’，瓶身上一弯弦月，仿佛要跳出来一般，勾勒出一番清冷之色，底下一抹蓝色逐渐变浅，犹如天地一片清辉……”
　　老板还未说完就被沈云开打断了：“你让他自己看。”又转头对叶清朗道，“你瞧瞧。”
　　叶清朗看了一眼脸上带着几分期待的沈云开，没说什么，转而听他的话把目光落在花瓶上，观察了半晌，才点头慢慢道:“挺好看的。”
　　沈云开一笑，对老板道:“那就这个了。”
　　“好嘞。”老板爽朗一声应下，背过身去找合适的木盒子。
　　沈云开双手叠在柜台上，微微倚着，转过头，眼含笑意，对叶清朗道:“一看到这个花瓶，就想到了你的名字。”
　　叶清朗一顿，他从小由师父带大，随师父姓，名也是师父起的。
　　幼时，叶三声带他坐在屋顶，摸着他的脑袋，指着夜空的月亮对他说:“心如朗月，万里清辉，朗儿的名字里可是有着为师最好的祝愿呢。”
　　彼时叶清朗还不太懂前面两句的意思，后来慢慢长大，只觉得这样的心境太高，他还远远不及。
　　如今沈云开这么一说，他想起了师父，看那花瓶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分欢喜，嘴角也下意识地微微翘起。沈云开把后者的情绪收入眼底，心情仿佛被感染一般，随即也看那个花瓶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叶清朗走出去，沈云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也跟着他出去了。
　　只见一个衣裳破烂，脸蛋脏脏的女子扯着一个持剑男子的衣袖，嘴中满是哀求:“公子你行行好，只要你带我回府上，我做牛做马都可以的。”
　　男子生得有些壮，方方正正的脸上一派正直之色，此刻眉间有一丝不耐烦，虎目大大地瞪着，试图甩开那个女子:“你别这样拉拉扯扯的，我不要你做牛做马，你拿了钱自己去吃顿好的，买件好衣裳，然后就走吧！我还有事要办。”
　　大清早人虽不多，如此这般却也不成样子。
　　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此时都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互相看一眼交换的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想法。
　　女子却不放弃，眼睛有些红，又道:“公子我不要你的钱，小女子身似浮萍，漂泊无依，只望公子能给个容身之所。”说着就要把刚才男子给她的钱财还回去，还留着一只手抓着人衣袖。
　　男子脸黑了几分，推了女子一下，大声说道:“说了我还有事，没办法回家！”
　　也不知是他用力不知分寸还是怎么的，女子被他一推就推倒在了地上。
　　叶清朗赶忙过去扶起女子，脸上不快，朝男子道:“大丈夫怎可随意欺负女子？”
　　那男子也不是个好脾气，把对女子缠人的怨气撒在了叶清朗身上，声音浑厚有力，比之前更甚，喝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叶清朗:“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男子拂袖，似乎十分生气，又努力忍了下去:“我懒得跟你说！”转身就要走。
　　叶清朗上前拦住他，直直地望向他:“道歉。”
　　男子拿剑一挥，隔开挡在面前的手臂，道:“你这人，不可理喻！”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过起招来，沈云开回身去店里把已经装好的花瓶抱了出来。
　　两人之间剑光凛凛，依旧不分胜负。
　　过了一阵，沈云开对那个脏兮兮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女子换好表情，面对叶清朗把男子护在身后，才急急忙忙道:“这位公子你误会了，他没有欺负我。”
　　叶清朗闻言停了动作，望着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女子这才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其实很简单，不过是那男子看她跪在道旁卖身葬父，怜其遭遇，好心替她葬了，还给了她一笔钱，只是女子自己想跟着他被拒绝了。
　　叶清朗听完把剑插回剑鞘，觉得脸有些发热，这误会大了。
　　男子看他表情，冷哼一声。
　　女子连连道歉。
　　沈云开站到叶清朗身旁，扯开嘴角对男子一笑:“大家误会一场，”他又用手肘戳了一下叶清朗，正色道，“清朗，还不道个歉。”言语间却没多少严厉。
　　叶清朗抿了抿嘴，乖乖照做了。
　　沈云开蓦地想起“朗月”二字，叶清朗一贯如此，是非要辨，对错要明，要修身要束己，所以对自己犯错这一事，态度毫不含糊，这一点倒是可贵得很。
　　男子气量并非不大，脸色缓了下来。
　　沈云开见状，道:“兄台，不如我请你喝一杯，就当赔罪了，可否赏个薄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