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山河泪

　　刚到五月初一，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了。今年的梅雨季节似乎来的特别的迟，燥热的街道上，仿佛没有一丝的生机。行人走过扬起的尘土也会在瞬间沉寂下来，恢复到原来人刚走过的样子。街边的柳枝低垂着，仿佛在烈日下沉睡。古老的松江越发显得老旧和没有生气。
　　然而即使这样的日子，对于几社书院里的学子们却是无限的开心。五月十五的春试即将来临，五月初五的武学大赛也只有几天的光景，今天正好是放松即将到来的压力的好日子。而对于几社来说，今天却是每月一次的几社成员聚会的日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几社书院的学子们，因为年龄的缘故并不是几社的成员，所以几社成员的聚会也就自然不会出现学子们的身影。每逢几社聚会之日，非是几社成员，如果不是特别邀请的，是绝对不能进入南园的。

　　夏复和夏武功来到南园后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晨时了。南园内几社的聚会已经开始一个时辰了。守后门的刘二认得两人，见两个少年结伴而来，忙起身笑着打招呼道：“二位公子，怎么有时间跑来这里了？”
　　夏复冲着刘二笑着道：“刘二哥，辛苦你了，不知道今天又没有特别邀请的贵宾呢？”说着话将一瓶酒递到刘二的面前。
　　刘二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忙双手接过来，用鼻子使劲得闻了闻道：“十年的状元红酒，夏公子总是记得小人的这点嗜好。”原来这刘二天生好酒，每次夏复两人偷偷溜进南园，都从刘二看守的后门进入。因此每次只要带上一瓶上好的状元红酒，这刘二都是笑逐颜开的为两人大开方便之门的。
　　刘二将酒瓶抱在怀里，笑着道：“夏公子，你猜都猜不到，今天被邀请的贵宾一共是三个人。嘿嘿……你们进去就知道了。”他说着，诡秘的笑了起来。
　　夏武功笑着打趣道：“这么保密吗？”
　　刘二此时已经打开了酒瓶，仰着脖子痛饮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
　　夏复一拉夏武功，刚要往里走，刘二又道：“老规矩，到里面找厨房的齐叔换件衣服吧，他也都认识你们了，路上别让人看到了。”以前两人每次来都找齐叔换一身仆人的衣服，将脸用灰涂了，然后负责给几社成员端茶倒水，众人都不太注意仆人们的样子，居然每次都没有被熟人识破。
　　夏复道了声谢，穿过园门，进入到南园后门的林荫小径。这条小路在不远处有个岔路，一条通往厨房，一条曲曲折折的通向前庭。岔路口的园中遍植翠竹，偶有微风扫过，带来一片沙沙之声。
　　夏武功奇怪道：“刘二今天有些怪异，平常我们问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恨不得把来宾的家底都端出来，以显示他的多知多懂。”
　　夏复点了点头道：“刘二却是今天有点怪。看他刚才笑得很诡秘，让你想起了什么？”
　　夏武功低着头想了想，半天才道：“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
　　夏复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不知道还故作沉思状，受不了你。他的笑让我想起了王聚星平时看到女孩子是的那种神态。”
　　夏武功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被要求的贵宾中有女子。”
　　夏复点了点头，道：“而且应该是很漂亮的女子。”
　　夏武功若有所思道：“真是酒色一家，哈哈。不过几社的规定不是说女子是不能参加几社的聚会的吗？”
　　夏复道：“我也疑惑这一点，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个女子不能参加几社聚会的规定，好像是爹当年决定出来的，事情的起因可能和姐姐有关。”
　　夏武功张大了嘴巴，慢慢道：“我娘？”
　　夏复点点头道：“这是钱秦篆告诉我的，想不到他的消息比我们还灵通。我只知道最初几社的聚会是允许有学问的女子参加的，后来变化的起因却从不知晓。”
　　夏武功忽然沉默下来，夏复明白他的心情，安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帮你查清楚的。他是你娘，也是我的姐姐嘛。我现在倒是在想，钱秦篆这家伙是否想通过打扮成丫鬟或者女子混到几社的聚会中来呢？”
　　夏武功想象着钱秦篆扮成女子的样子，心情舒畅起来，道：“你还别说，钱秦篆要是扮成女孩子，还真的特别像。”
　　夏武功刚要继续往下讲，夏复忙向他打了个禁声的手势。只听另一条岔路的竹林里传来了两人低低的谈话声。两人又往前凑近了几步，声音是从一块假山石后传来的。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把我拉到这里来，要是让我家相公知道了，我们都不好做人了。”夏复从她甜美的声音中立刻感觉到这个女子所应具有的美貌。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告诉我，你真的嫁给他了？”竟然是他们的老师陈子龙的声音。
　　那女子幽幽的道：“嫁给他有什么不好？”
　　陈子龙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半天才道：“告诉我，为什么你宁愿做他的小妾？”
　　那女子很坚决得道：“卧子先生，我今天来到这里，是作为被邀请的客人来的。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其他的话还需要再讲吗？”
　　陈子龙忽然很颓废的道：“你知道为了你能够来南园，我已经让夏兄破了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他知道我们的事情，这一点我不想瞒你。”
　　那女子语气软了下来，道：“谁知道都无所谓的，牧斋也知道我的出身，以及你和我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嫌弃的娶了我，我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呢？”
　　夏复知道这女子所说的牧斋，就是当今堪称士林领袖的钱谦益先生。想不到这女子是钱谦益的妾室，更想不到的是，陈子龙居然曾经爱过这个女子。
　　陈子龙用恳求的口吻道：“我陈子龙难道就嫌弃过你吗？当初相逢的时候的情形，难道你都忘了吗？”
　　那女子柔声道：“卧子，过去的种种真的不必再提了。”
　　陈子龙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道：“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感情生活并不开心，我实在是不明白，当初你不愿嫁给我，现在却愿意嫁给一个风烛残年之人吗？他到底有什么好处？给你了什么，让你如此心甘情愿？是不是他逼你的？”
　　那女子怒道：“我所做的选择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他没有给我任何好处，他陪我聊天，他陪我吟诗作对，他陪我饮酒赏月，他陪我下棋作画。他没有逼过我做什么，一切都是我愿意的。”
　　陈子龙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些我也会，这些我也能做到。”
　　那女子也大声道：“你是能做到，可能也做得比他好，但是你是否真真正正的陪过我一天呢，真正的静下心来陪我聊天，让我开心呢？那个时候，你只知道你的功名，你的前程。”
　　陈子龙似乎被说中一样，声音又低下来道：“那为什么当时你说过你喜欢我？”
　　那女子似乎有所触动，柔声道：“我那个时候是喜欢你，但是我更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功名。虽然我知道你得到的时候就是我失去的时候，试想你金榜题名之时，是否会想着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妓呢？你知不知道，我当初选择离开你，是因为我希望你好。还有，你的夫人当时能够接纳我这个烟花女子吗？”
　　陈子龙激动的道：“如是，我……”
　　那女子道：“别这么喊我，其实我还是喜欢你称呼我‘河东君’或者‘钱夫人’。牧斋也比较喜欢别人称我‘河东君’，而他自己更喜欢称我“柳儒士”，他说这样更能体现我是独立于他而存在的，而不是依附于他。我要走了，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会有损你的名声的，对牧斋也不好。再见。”说罢，那女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子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充满深情的自言自语道：“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舞东风。”吟罢，又兀自慨叹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
　　直到再也听不到陈子龙的脚步声，两人才都长长的抒了一口气。夏武功叹息道：“想不到原来陈老师也居然有这样一段情缘。”
　　夏复叹了口气，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女子就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了。今天的来宾中肯定有钱谦益和柳如是夫妇了。武功，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讲起我们今天听到的事情，知道吗？”
　　夏武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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