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里

　　入夜，梦轩王府灯火通明。凤知涯带着女儿凤铱芸，绕过繁华的夜市大街，前往偏安一隅的梦轩王府。不久之前，凤知涯记起了爱妾的生辰，尽管伊人已去，却依然在他的心里占据着重要地位。
　　马车一路前进，凤铱芸就坐在父皇的身边，聆听着街上的喧闹声，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个世间的模样，全靠双耳来聆听，听着听着，不禁笑了。
　　“听见什么有趣的这么好笑，”凤知涯笑道，“也告诉父皇一声，让父皇也笑笑。”
　　凤铱芸笑着抬起手，在耳旁做成了一个小喇叭的形状，仿佛在专注的凝听车窗外的一切，半晌，她用手在空中摇了摇，就好像拿着一串铃铛在摇。
　　凤知涯往车窗外看去，的确，路旁的花灯上，缀着一串串的风铃，正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刚才自己光顾着思考，充耳不闻窗外事，又哪里听见了风铃的声响。
　　“是花灯，还有花灯上的风铃。”他长叹一声，道，“如果可以，为父也希望你可以像你的姐妹们一样能看得见，说得出。”
　　再看去，凤铱芸笑着摇摇头，继续聆听着美妙的风铃声。
　　不久之前，凤知涯记起了爱妾霜玲珑的生辰，而在这锦皇都之中，只有凤秦轩的府上为她设立了灵堂和牌位用于祭奠。凤知涯明着不曾来过，往往是微服出巡时，悄悄来到养子的府上，望着爱妾的牌位，把眼泪流进心底。
　　霜玲珑去世已有十五年，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这一日正是她四十四岁的寿辰。凤知涯接过养子手中的三炷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凤秦轩立在旁边，他的身后则是坐在轮椅上的凤铱芸。
　　“好久没有来看过你了，玲珑，今天，朕来陪陪你，只是很可惜，我们的兰儿和阿莱没能回来，他们都有各自的任务，才使得我们一家人不能团聚。但是，朕向你保证，阿莱已经查明了当年的真相，他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候，我就能光明正大将你接回皇宫，进入宗祠，成为朕名正言顺的妻子。
　　“还有我们的兰儿，这么多年来，朕甚至都不敢召见她来面圣，朕已经不晓得现在她长成了什么模样，朕记忆里的兰儿，还是十五年前她听见你死讯时候，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说着，凤知涯的眼眶里泪水开始打转。凤秦轩悄悄地退后，将妹妹的轮椅一起推出了门。然后，禾良轻轻将房门关上了，屋内只留下了凤知涯一个人。
　　兄妹俩来到门外的屋檐下，凤秦轩靠在轮椅旁的石条凳上坐下来，望着满天星空，长叹一声。凤铱芸听得这一声叹息，让身旁的韶翎儿随了禾良去泡茶，自己则伸了之手，轻轻搭在哥哥的肩膀上。
　　“我没事，我只是在是数着日子罢了，”凤秦轩回头望着她笑道，“父皇说得对，阿莱就快要回来了。”
　　望着凤铱芸的口型，凤秦轩看得出来她也笑了，用无声的语言对他说道，“那可太好了！他这趟出去这么久，朝中上下均无人知晓，他可顺利？”
　　“非常顺利，”凤秦轩回答，“这一趟他并没有以秦雒太子的名义去调查，而是借用了刑部侍郎夜大人的名义去查。这夜大人平日里被尚书大人压得死死的，这次阿莱带着父皇的诏书去，派他作为钦差，随太子查案，他自然尽心。”
　　可凤铱芸依旧不明白，因为她不知道太子在查什么。
　　但凤秦轩没有回答，只淡然一笑，“等他回来，你就知道了，这可关系到我们娘的名分啊。”
　　凤知涯对爱妾的名分，有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执着，从他登基为帝开始，无数次他想将为爱妾平反、正名，却始终没能成功，老丞相总能拿出无数列举霜玲珑谋反的证据来。这一次，他将樟寅所有列举过的证据全部交给了儿子凤铱莱，让他和刑部侍郎夜君泉一起将这些所谓证据全部推翻。
　　凤铱莱和他的双胞胎姐姐凤铱芸一样，不过十五，在朝堂中没有职务，只有一太傅相授，更多的时间，凤铱莱随着太傅在外游历，这一次对外宣称的，也是太子外出游历。
　　而凤知涯选择了夜君泉，正是因为他也是这位太傅曾经的学生，进入官场以来，则由于他不是老丞相一派也时常受到打压，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步步，坐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上。
　　果然他们也不负众望，当凤知涯收到凤铱莱用凤凰传来的讯息时，他几乎是欣喜若狂，终于，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他的爱妾，终于能够名正言顺成为后宫的妃嫔，哪怕只是一个身后的名分，他已知足。
　　不过，这些凤铱芸都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呆在父皇的身边，经常给他泡泡茶，也许就够了，因为，看着他们姐弟四个纷纷长大成人，这才是凤知涯最欣慰的。
　　“大姐呢？”凤铱芸又问，“大姐怎么还没有回来？”
　　凤秦轩的眼神突然变得黯然了，眉梢开始发抖，他努力保持着声音没有变化，回答道：“大姐她，她还有她自己的事儿，但我相信她如果回来了，肯定首先就会接你去离府玩的，你还可以去看看你师父！”
　　凤铱芸笑得像盛开的海棠花，笑着笑着，她又摸索着拉住凤秦轩的手，问：“师父的伤，还好吧？”
　　“就知道你要问你师父，”凤秦轩的手指头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老千岁的伤早好了，等过几天她回去了，你就可以去她府上小住了。”
　　凤铱芸笑得更开心了，看上去几乎快要笑出声了。此时，禾良和韶翎儿端着茶壶和点心走了过来，远远的看他们兄妹俩聊的很开心，忍不住问道：“殿下，聊什么好消息啊，也让我们听听，开心开心！”
　　看他们走近了，凤秦轩不由得站了起来，准备将妹妹的轮椅推到石桌椅的位置去，但是，他才刚刚站起来，冷不丁传来一阵很轻微的风声，凤铱芸从轮椅的扶手旁拿起拐杖，照着凤秦轩的膝弯打下去，凤秦轩吃痛，“啊”的一声惨叫，当即倒了下去。
　　一根暗器从打在了他身后的地面上，“叮”的一声。
　　这一棍子打得凤秦轩几乎爬不起来，禾良赶紧来扶他，他都两腿发颤，膝关节半天都直不起来。
　　“公主殿下，您打太重了。”
　　“是啊，公主，您再下手重一点，梦殿下的一双腿只怕就废了。”
　　禾良赶紧扶着凤秦轩坐下来，检查了一下他的两个膝关节，还好，运动自如，没问题，只是皮肉伤会疼几天罢了。凤秦轩摇摇头，叫禾良赶紧派人去查那暗器，以及放暗器的人。
　　屋内的凤知涯听见了动静，也赶紧推门出来，见养子痛得弓着腰揉着腿，便追问道，“怎么回事？竟然有人在梦轩王府行刺朕的儿子吗？”
　　王府的暗卫立即行动了起来，很快，禾良便回来了，“回陛下的话，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些似乎都是奔着我们殿下来的！”
　　凤知涯很是诧异，惊讶地问道：“轩儿，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忍着疼痛，凤秦轩咬着牙回答：“父皇，这些杀手不足为惧，只要他们威胁的不是父皇就行。现在儿臣若禀告了，再继续查下去的话，只怕会动摇国之根本啊。”
　　国之根本？凤知涯顿时就明白了。秦雒国，武有海砂蕊，文有樟寅；海砂蕊站在皇帝这一派，而樟寅站在太后一派，两派都是国之根本，且互相制衡。
　　而凤秦轩则一直以来都是凤知涯的左膀右臂，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凤秦轩，和那些在珍珠滩刺杀海砂蕊的又有什么区别？
　　“传召下去，”凤知涯严肃的说道，“增加这梦轩王府的暗卫，给朕保护好梦亲王！保护好朕的儿子！”

　　不过，凤秦轩遇刺的事情依然没有声张开来，只是称病告假。几日之后的朝会上，凤知涯宣布了将迎霜玲珑的牌位进皇室宗祠，并正式追封其为妃。事情自然是遭到了百官的强烈反对，老丞相自然又将霜玲珑谋反的那些事情又搬了出来，这一次则被皇帝一一驳回，由刑部呈上来的证据证明，这些事情纯属子虚乌有，有栽赃的、也有误会。不过，凤知涯这次抱了宽容的态度，把一切都暂时理解为误会，因此，特地要追封霜玲珑为“霜贵妃”。
　　樟寅不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皇帝已经不受他和太后的控制了，这一次竟背着他们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派刑部将这些证据彻查了一遍，要再次反对他追封霜玲珑，几乎不可能，但是，他依旧相信，依照他尊贵的地位和长辈的身份，还是可以压皇帝一头，起码不能让这霜玲珑一入皇陵就一步登天吧。
　　“陛下，老臣以为，霜氏本身身份低微，平民女子，碰巧受陛下宠爱罢了，妃，不可！就算是嫔也显然地位太高！老臣以为，以她的身份，宝林即可，但念在霜玲珑陪同陛下征战沙场整整十年，战功无数，才人即可啊！”
　　听着樟寅滔滔不绝的讲述，凤知涯已经很不耐烦，手一挥，在案台上拍得“啪”一声响，“昭仪，不可再降！”
　　殿内群臣窃窃私语，昭仪为九嫔之首，更何况现在后宫里九嫔一个都不缺。“陛下，您的后宫之中，并不缺少嫔，又何必纠结在这个名分上，以老臣之见……”
　　“舅父，”皇帝的声音铿锵有力，打断了老丞相的话，“既然现在一切线索已经指明，当年朕的爱妾是遭诬陷才被判为谋反的，那么现在朕已经为其平反，那么，她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应官复原职，又何来平民一说？她是从一品的大将军，官阶最高的武将之一，为秦雒的建国浴血奋战，战死沙场，死而后已，朕封她为嫔甚至为妃，又有何不可？”
　　静，过了好久，那翻阅着内册的内侍才在一旁小声对凤知涯说道：“回禀陛下，九嫔确实一个不少，此时追封霜夫人的话，也无从安放啊……”
　　“既然无处安放，那就根本不明确她是九嫔之中的哪一个，那就让她凌驾于九嫔之上，封为霜嫔。”
　　“陛下，不可！”
　　凤知涯的话音刚落，樟寅又开口了，一听到他开口，凤知涯真的有一种濒临爆发的状态，但见他一鞠躬，接着说道；
　　“陛下要封霜氏为嫔，老臣已无异议，但是，这个‘霜’字，则万万用不得！”
　　“这又为何？”凤知涯压着火气问。
　　“这个‘霜’字，固然是霜氏的姓氏，但也乃太子的封号。太子虽为霜氏所出，但太子身份何等尊贵？虽说母凭子贵，但也从未见过母亲的和儿子用同一个封号的怪事啊……”
　　无理取闹，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凤知涯攥紧了拳让自己冷静，自己必须再找到一个反驳舅父的理由：
　　“舅父说的是，是朕考虑不周，”他低头执笔写下一个大字，命身旁内侍拿起来，“那么，朕就赐她个封号。”
　　那个大字是，绯，绯红的绯。
　　“绯嫔，便是朕，赐给玲珑的封号。”

　　绯嫔的这个封号，得来得并不奇怪，当老丞相告诉皇太后之后，她顿时就明白过来这个封号的来历。
　　“霜玲珑活着的时候，是赤霜军的统帅，人称赤霜将军，这称呼似乎也就成为了她一个人的专属，无论是后来的海砂蕊还是墨云，都没人敢再这样称呼他们。而‘绯’和‘赤’都同为红色的意思，本宫早就料到皇儿他会这样赐封号了。你这一招，不管用喽！而且，‘绯’和‘妃’同音，皇儿的野心本宫也猜到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立新后，想必皇后这个位置，他也给霜玲珑留着的，真是可笑，留给一个死人又有什么用？这一切，他不过都是做样子给海砂蕊看罢了！”
　　听罢，老丞相有些诧异，“陛下既然想留住海砂蕊，那为何不干脆娶了她，直接封她个妃，岂不更好？”
　　太后冷笑一声，“哥哥，本宫看你是真的老了！后宫不可干政，皇儿可还要留着海砂蕊给他打仗呢，他以为，给海砂蕊的师父平了反，封了嫔，海砂蕊就能重回朝堂么？想都别想！”
　　太后的用意，老丞相很清楚，这次海砂蕊带着墨云和一帮年轻的武将打了胜仗，她一旦回来，势力就会再次暴涨，而她作为皇帝一派最强的后盾，凤知涯想将太后一派的势力收归己用，又有何难？
　　幸好她还没有回来，幸好凤知涯手下能信得过的高品级文官有且仅有凤秦轩，他们樟家暂时还占据着朝中各大重要位置，且树大根深，凤知涯努力了六年都没能与他们抗衡，从今往后，将还是这样一尘不变。
　　金色凤凰悄无声息地飞回了梦轩王府，落在正在专心绘画的凤秦轩肩上，然后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凤秦轩的脸上表情无明显变化，依然低头作画。
　　他的笔下，画的是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骑在马上，扬起马鞭，英姿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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