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到一只程序猿

　　钟立风长大的城市，是北方一座普通的小城。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过光彩照人的时候。一个依靠工业生存的城市，修筑着大大小小深入天际的混凝土烟囱，连接起大多数时候灰色的天空和大地上低矮的建筑。大地一天比一天升高，天幕却一天比一天下坠。人们就在这样逐渐变化的夹缝里格外努力地生活着。

　　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钟立风压抑且苦恼。

　　成长的记忆好像让钟立风的身体产生了抗体。原本完整的故事被分割开来，形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独幕剧，上下文始终无法连贯起来。他每每试图回忆，就有一部分主动把自己封闭起来，似乎不想被提起一般。

　　一天之内最令人感到悲伤的时刻是黄昏。

　　钟立风依然记得那个黄昏，钟立夏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他从座位上起身不小心撞掉了桌子上的铅笔盒，在蹲下去捡东西的时候，从眼前整整齐齐排列的桌椅木腿之间看到窗外，金黄色的太阳仿佛突然爆发了光芒，灰色的天际一瞬间展开了浓墨重彩的画卷，桌腿就成了画框，把这景象定格下来。立风的手心被汗濡湿，他低着头走出教室，看见钟立夏靠在楼道一边的栏杆上。她穿了一条雪白的裙子，裙摆下露出的小腿单薄，像是刚才看到的画框一般。她吸了吸鼻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妈妈明天火化，我帮你请好假了。走吧。”

　　不等他做反应，钟立夏已经迅速转过身向前走去。钟立风看着她的白色背影融化在太阳的色彩里，留白越来越小。就算在这个时刻，钟立风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仍然是他前天听过的一首不记得名字的钢琴曲。他就怀抱着对这首曲子名字的思考，跟着钟立夏走出了校门。

　　母亲在他整个成长中的印象是模糊的。但相比父亲来说，这个印象又显得清晰许多。钟立风喜欢母亲穿那件印有大红色花朵的长裙，裙子腰线很高，她大半个背部都在外面露着，腿部却被挡的严严实实。就算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身材还是很好。印象里她时常穿着这条裙子在家里跳舞，裙子上的花就随着母亲轻快的脚步绽放开来。一般情况下，母亲回家很晚，经常有不同的男人陪着她一起回来，第二天再离开。以大家的标准来看，母亲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烧的菜很好吃，也从不少给他们零花钱，她关心他们但又很温柔。她只是没有长大，喜欢出去玩而已。钟立风曾经不理解那些穿梭在小巷内的风言风语是从哪里来。直到某一天，这样的传言也开始在学校出现，给他带来了耻辱和嘲笑，带来了朋友的疏远和孤立。立风开始逐渐明白，母亲这样做是不对的。只是因为这一点，她就不再是一个好母亲了。

　　而父亲对他来说只是课本上的一个名词，连一个人物都不是。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到那个黄昏之前，立风只觉得生活难过，时时刻刻怀抱着逃离的渴望。而这个黄昏之后，立风变得一无所有，无法选择地非离开不可。

　　在第二天，殡仪馆里，立风低下头向母亲告别的时候终于想起了那首曲子的名字。

　　肖邦的《E大调离别练习曲》。

　　母亲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都和骨头血肉一起留在了火里，而所有的美好，都被收敛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罐子被小叔叔抱着，没有交给立夏，也没有交给立风。

　　殡仪馆里大概也是从来没有这样冷清的仪式，从始至终只有他们三个人出现。倒是免去了很多程序，所以很快结束了。

　　走出殡仪馆的门时，天色已然是迟暮的回光返照了。钟致远拉住立风，和前面的立夏拉开一个可以低声谈话的距离。

　　“我想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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