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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铭
叶清明远远地看到家门,神色温柔起来,但很快,那一点温柔好像被风席卷过的沙地上的字,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叹了一口气,原因无他。
普普通通的农舍外,衣着各式的男人、女人,一字排开,都不说话,气氛肃然而凝滞。见到叶清明,一个中年人忽然咧嘴,大喝一声,直往他扑过来,一击必杀的架势,但却没有杀意。叶清明似是习惯了似的,侧身从翻滚的衣袖里拿出一把几寸长的小刀,寒光一闪,也不怕伤到对面的人,看准了就丢过去,然后在那人闪避之时几个错步绕过去。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从练武的那一天起,总是会是不是被这样检查功课,但他不知道,在屋里,他娘亲——虽然他一直都知道那是养母——重病之时,为何伯父伯母们还要这样试他。
不过很快他就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他没多余的心思想了。
一个执剑的女子和另一个执刀的男人对视一眼,双双攻过来,配合默契无比,直取叶清明左胸和腰间;叶清明正想后退暂避锋芒,余光忽然看到最小的叔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手指间夹了淬毒的针。叶清明想也不想,先腾身而起,,右手怀里一摸——什么也没摸到,来不及苦笑,只好拿出一个玉制的印章,角度刁钻地朝身后扔去,然后半空中提起一口气,运力于掌,隔空朝一刀一剑拍去。
两人皱了皱眉头,毫不留情地把内力灌注于刀剑中,想给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和前辈们拼内力的小子一个教训。
叶清明眼中闪过一丝得逞。他去势不变,力却悄悄收拢了几分,身体弓起,看起来像是要发力,实则给自己留了个后退的余地。他显然也没想到素来不动真格的前辈们会接自己这一硬碰硬,但也不慌,一挥袖子,在力道相撞的那个微妙瞬间,撤了力气,像只猫儿一般在空中翻了个身,行云流水地滑过空中呼啸的内力,几个起落就到了门口。
第一个出手的中年人还想再追,却被一把剑挡住了。
拿剑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拿剑的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却比多数人拿的都要稳,一件白色的麻布衣裳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这人方才没有出手,但现在只一只手,就拦住了这里所有的人。
他咳嗽了几声:“罢了,你们拦不住他,那么就没有人能拦住他。”
叶清明直觉这句话中另有乾坤,却不好细想,于是勉强笑道:“多谢陈伯父。”语毕,一闪身进了里间。
拿剑的那名女子把剑一收,急急地向着那男人看去:“清明他……”
那个被叶清明称做陈伯父的男人——昔日在江湖上享有一声“九指”的陈关童沉默地摇摇头,然后忧虑地看向屋内:“三妹,我明白,你不用说……我专门请来了姬元久姬神医来照看着柳氏,身子能拖一时是一时,就是不知道她会如何对清明说那件事情。”
第一个出手的中年人皱起眉。他这样做的时候,整张脸都呈现出可怖的扭曲,正是“愁成鬼”阮大梁。他也看着屋内,半晌道:“柳姑娘这些年来一直不肯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我们兄弟都只知道个大概,清明之后,会肯和我们说么?”
许三妹摇摇头:“那孩子聪明得很,这些年与我们……着实也不是很亲。”
众人皆沉默起来。
屋子里,柳婉烟虚弱地咳嗽着,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了。回想这一生,当真也算是无愧无悔,只清明这孩子,却是怎么也放不下,本来只希望他平安喜乐一生,总是拖着,不把一些事情告诉他,唯恐他伤心烦恼,可如今,听闻京中不太平,风甚至于已经刮到了江南。她又如何再隐瞒下去,却不想自己的身体忽然的就垮下了。听闻叶清明无知无觉地和那江彻交友,柳婉烟一下心中大惊,竟至一病不起,只望能赶上时间,把那陈年旧事细数出来。叶清明向来聪慧,如何选择,还要靠他自己了。
姬元久一直静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到叶清明闯进来,点了点头,就出去了。他只是个医者,现在能做的,就是给还在人世的至亲至爱一点告别病人的时间。
叶清明匆匆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柳氏,半跪下去,轻声唤道:“阿妈……”
柳婉烟勉强提了提嘴角,却连个笑都摆不出来了。她挣扎着要起身。
叶清明忙按住她的肩膀,轻声道:“阿妈有什么话,躺着与我说也是一样的。”然后半抱着柳氏,给她躺好,五指趁机划过柳氏的手腕,心内倏然大恸。脉象虚浮,全靠着这些天姬元久的狼虎药吊着一口气,怕是撑不过几个时辰了。
柳婉烟微微地喘着气,出多进少:“清明,阿妈知道你聪明,你知道自己不是阿妈的亲儿子。”
叶清明心里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此刻唯有点头而已。
柳婉烟笑了:“德昭……德昭十六年,前朝靖安公主被赐婚江越——那是江则政的二儿子,软弱无能,偏偏读过几本书,不肯帮着他爹谋夺天下……”她的目光迷离起来,好像回到了那段岁月。“当时周汾找到你爹,要他去刺杀江越……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先帝积了怨,江湖上不知世事的儿女早就义愤填膺……”
叶清明接道:“然后我爹成功了,是不是?”他当然知道,当上一共五个儿子,除了不受待见的四子没有封号,二子甚至是不能提到的存在,在大昭建立之前就已经下落不明了——直白点也就是死了。
“是啊,你爹杀了江越……可是却不肯杀了你娘……你娘是天底下最最聪慧的女子了,周汾以为她必死,可是你爹带走了她……之后改朝换代,你爹娘彼时不问世事很久了……可是江则政还是没有放过你父母,周汾出卖你爹,他赶尽杀绝,若不是你娘要紧关头送了你来……咳,咳咳……”柳婉烟讲了这样一段话,终于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叶清明问道:“周汾出卖我爹,为什么?”
柳婉烟半闭着眼睛,张了张嘴,然后头侧向一旁,说的话却和叶清明的问题毫不相干:“你小时候,拿过一个同心锁,里面有暗扣……你,你娘说……”
叶清明的耳朵几乎要贴着柳婉烟的嘴了,可是说后面,他再也不曾听到。
“阿妈……”他呆呆地张口唤道,那个再也不会有回应的,逐渐冰冷的人。他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柳婉烟的弥留之言,忽然站起身,从柳婉烟的梳妆台里面拿出了那个精巧的同心锁,稍一摆弄,“喀”的一声,锁应声而分为两半。锁内浅浅地刻了一行小字:“佑兴四年,叶谣于西子湖畔,赠与赵君荷”。
叶清明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名字,又呆了片刻,然后怔怔地坐下。那些柳婉烟十数年来的小心翼翼,欲说还休,伯父伯母们的深切恨意,那些被刻意忽视不去细想的细节完整而清晰地浮现出来,嘲笑叶清明此刻的兵荒马乱。
“所以呢,阿妈,……爹,娘,你们想让我怎么办啊?”他喃喃低语。
另一边江彻陪在陈有明身边,温言安慰着一夜不见自己踪影快要急哭的小姑娘,手中拿着他顺便让人查出来的叶清明的资料。
现在看来,叶清明应当是武林一个不知名的前辈的后人。之所以说不知名,二十来年前兵荒马乱,谁也顾不得别人了,江湖也是如此,很多高手深感微末之力难以力挽狂澜,干脆隐世不出。民间话本有时可以把这些前辈的事迹记录下来,更多时候是谁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姓。
叶清明父亲不知,唯有一个母亲身子不爽利,基本是闭门不出的。叶清明的书画大约是这个娘亲教的,武功却是被江湖上一众高手带大的——就拿上来的情报,其中“九指”陈关童,“刀剑双歌”许三妹和武不敌,“愁成鬼”阮大梁最常出现在叶宅,偶尔也有一些别的人路过,看在老友的面子上指点一二的。
江彻想到叶清明那天生仿佛比旁人高上一截的锐意,总算明白了这小子的张狂的来由。虽没有父亲,叶清明却比一般的孩子更加受宠,也看得更远,加上他资质极好,的确在他有限的人生中足以俯视他人。
他慢慢地盘算着,一方面欣赏那人,确有引为知己之意,另一方面却不想把那人卷进还看不清未来的风云里。最后心里叹了一口气,在局势还看不清的情况下,还是先君子之交的好。
他想到姚义容送来的信中,提到了一个江湖人——“鬼手”苏铭。
姚义容的信里说的含含糊糊,只道此人十数年来一直只在江浙一带出没,颇有些愤世嫉俗,姚义容当初与他偶然相遇,后来也见过几回面,也算有些交情。姚义容曾多次邀请苏铭于府中任职,皆被拒绝,后来甚至于有些不耐烦的神色,于是也就不再提,只当是个在野的朋友。那样一个人,本是该和朝堂没半点干系,姚义容却在一次拜访中忽然看到了一封信。信本没什么,但那封口的火漆,姚义容自认绝不可能看错——
那是江则政三子,齐王江扬的印章。
正好众人眼中“无所事事”的四皇子江彻也该坐不住折腾折腾了,江彻想,自己亲自跑一趟,也不是不可以的。江扬比他大十六岁,却是个真正的武夫,常年在外的这个哥哥在京中这样闹腾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打算,江彻一猜就能想到。朝中其他人不比他傻,该防备的也会有防备,不趁机反扑一口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可惜江彻人不在京里,也不会由着江扬被人弄下去。
听说苏铭人眼下在庆元,江彻拍了拍陈有明背,一边轻轻哄着,然后道:“昭昭,过几日我要去明州,你跟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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