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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遮人眼(二)
沈佑安。
她的兄长。
在尸堆的最底层,眼眸紧闭,脸色死灰,干枯得有点骇人。
沈长温抚琴的手倏忽停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脑中一阵剧痛传来,疼得她直闭上眼,再没有精力去管身前的妖魄。随后立即将无名竖起来,整个人靠在无名上,暴露在剩下的所有妖魄面前。心头的疼痛让她乱了方寸,完全无心去管自己的性命如何了,一心只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心只宁愿这不是真的。
回忆中的景象清晰无比,她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的兄长,毫无生气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身子与头被混在一堆尸体间,若不是身上的衣裳还未被血色染完,根本就无法分出来谁是谁的身子。
她还看见,十八岁的自己被一根金光闪烁的箭射穿左腿,趴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朝那堆尸体爬过去。狼狈不堪,灰头土面,面对着自己家人的尸骨却如此无能为力。可她还是一点点挪动过去,一身江家弟子的白袍被地上的血染成红衣,头发散乱活像个疯婆娘。恰巧此时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支撑不住,从惊雷炸响一声后,大雨便瓢泼而下。
周遭有许多人,围在尸堆及沈长温左右,眼神有厌恶,有轻蔑,有不屑,有冷漠,却独独没有怜悯。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一般,看着沈长温像个蛆虫似的爬向那堆尸体,在她痛哭之时,许多人嘴角还挂上笑意,仿佛他们罪有应得,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炼妖是天理不容的妖术,叫人死后都不得安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替世人除了这些祸害,此后还要留名青史,千古流芳,受世人的称赞,享世人对他们的崇拜。
杨问水眉目冷然,俯视着下方的沈长温,拉开弓箭,对准了沈长温的心口,没有半点怜惜之意。在他眼里,沈家人一直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上至老妇,下至孩童,无一例外,都是不能叫人原谅的。
沈长温还是在往前爬,不依不挠地挪动着向前,伸出手想要触碰沈佑安那张惨白的脸。
又是一箭。
半途被一把寒光乍现的剑所抵,偏转了些方向,射穿了沈长温的左手臂。于是手掌在离兄长的脸颊只差一丁点距离的地方无力垂下,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沈长温只觉得面上水渍一片,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只不停睁大眼睛,不敢闭上。她找不到父母亲,也找不到其他兄长,只看见沈佑安的头颅在自己面前,却连触碰一下都做不到了。她想当这是幻觉,因为自己还没有碰到他。若是自己手沾到了兄长的脸,发现面前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如镜子破碎一般散去,再醒来,看见兄长们都坐在自己面前,冲着在宴席上不小心睡着的她笑,多好。
她不知道周围的人是何时离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大发慈悲放她一马,只想看着沈佑安的脸,想着这噩梦什么时候能醒来。
渐渐地,她的脸也开始变得惨白,有了和沈佑安脸一般的颜色,视线也模糊不清了,全身无力,趴在地上,宛如丧家之犬。
回忆之中的沈长温彻底晕过去时,这边的沈长温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原本在结界外头的三个人此时立在她面前,替她挡着妖魄,毕竟只是小孩子,自然是撑不了多久。沈长温心头的愤懑本就还未散去,此时更是勇气无边,打开无名的暗格拿出重圆,直冲向妖魄之中。
“无端生事!”
她朝着那些妖魄,以训斥的口吻喊道,江风临就见原本凶恶无比的妖魄,像是听到了什么令其害怕至极的声音,立刻随着她的话,钻进了重圆之中。
榣城死寂。
四个小辈一句话也不说了。
除了江风临,其余三个连沈长温面都没见过,更莫说听沈长温弹琴,看她御妖魄了。一直都是听自己的长辈们谈论,这沈长温如何如何恶毒,如何视人命如草芥,炼妖时如何凶狠,杀人时如何残忍。却从未听得过长辈们说起沈长温救人的模样。
可此时见到,更觉震撼。
沈长温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兄长死时的情形,心下的情绪还未缓过来,故而眼眸充满冷意的看着坐在地上的江妁,嗓音也不再是之前的轻松悠闲:“想死也要选对时候。”然后移开目光,将重圆收进无名,别好长书走进沈家大院。
看着死状和自己亲人一模一样的尸堆,只淡淡扫过一眼,便去扶江不疏站起来,周身寒意浓的很,眼眸也是冰凉到极致。“杨家人还真是讨厌沈氏啊。”
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不知何处去了,但从江不疏的神色看来应该并无大碍。
江不疏方才因着被门遮挡住,未能看见沈长温失控的模样,可听见沈长温的话,也算是猜得八九不离十。本来是从未想过告诉她的,可又怕她只回忆起片段,和上辈子一样找杨家报仇。低声开口:“阿颉,杨家已被灭门了。”
沈长温眉轻轻一挑:“谁这么好心?”
江不疏沉默片刻,看向她毫无笑意的眼眸:“是你灭的。”
扶在自己手臂的手明显收紧了些。
沈长温不再开口,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过去,想勾下嘴角,却发现自己和回忆中的自己一样无力,只能咧咧嘴,回道:“我没事。”
“阿颉,你是不是想起来沈家灭门那日了。”他还是看着她。
而且不是疑问的语气,是绝对肯定的语气。
红衣姑娘不再说话,始终沉默着,一如当时的沈长温一样,半死不活,无力回天。她以为江不疏会让她一个人好好去想一想自己做了什么,没想到江不疏却拂开她的手,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正对着他,“他们已经不在了,杀他们的人也不在了。你现在和自己作对有什么意思,阿颉?”
沈长温也看着他,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凉,眼眶猩红,还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若是不和自己作对,难道还要再次和正道们作对么?”
“阿颉,你从来没有和正道作对,也从来没有和自己作对。”江不疏语气毫无察觉地柔和下来,眼中情绪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沈长温却没有心思去观察,只想听他接下来怎么说,身体有些颤抖。
“杨家欠下的债,他们还了。你欠下的债,也在你身死那日还清了。”
沈长温眸中带着不解与焦躁,连带着嘴唇也微微发颤:“我怎么死的?”
“我并不知道。”
沈长温就那么仰头看着他,看了良久,垂下头,重新扶上他的手:“先回去看你的伤吧,师父。”她无心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谁愿意整天去和别人一起回想自己上辈子遭受过的苦痛,谁愿意去回忆自己从前是怎么死去的?
没有人愿意。
光是想起自己的家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模样就已经够触目惊心了。她已经不想去回忆自己是如何死的,看着自己死在自己面前,岂不是更无能为力?
方才江不疏说,杨家已被她灭门,可天底下,除了杨家人,没有人会再以御蛊杀人于无形之中。榣城之中的百姓几乎全是被杨家那所谓的天命蛊所害,使身首分离,死时痛苦无比,故而面容也狰狞无比。一如从前沈家满门被屠时般的惨状,她死都不会忘记的。
而显然榣城之事不可能是一人所为,因为哪怕是百姓怨气再大,也不可能在之前没有结界的时候,自行凝结成妖魄。必定是有人将百姓们的魂魄就着这怨气炼成了妖魄,在那人将百姓全部害死之后。
而天底下,也只有沈家人会炼妖。
可能够做出这些事情的两个家族俱被灭门,沈长温想不出来究竟还有哪个杨家人是未死去的,还有哪个炼妖师,逃过了一劫。并且这个炼妖师绝不会是沈氏一族的人,因为他纵容了御蛊之人将榣城的沈家灭门。
沈徽在沈长温未出生前便立下了规矩,凡沈姓之人,无论是不是沈氏一族,会不会炼妖之术,只要顶着沈氏姓名,便不能对其下杀手,哪怕是让他筋骨寸断,也不能让他死。
沈长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沈徽预料到了沈氏会有灭门的这一天,想着还有其余沈姓念着这些恩德,会将炼妖之术传下去。
可惜,天底下没有一处沈姓再敢修炼妖,生怕遭飞来横祸,落得灭门下场。
沈长温总算平复了心绪,眉目间也不再杀意凛然,还十分有耐心地同一旁的江风临做了下功课:“我不知道给你说过多少次,凡是怨气过浓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筑出结界,将妖魄困于其中的。这时候要学会疏散百姓到尽量远的地方,再余下几个人挡住妖魄,疏散百姓的人再御剑至最近的世家寻求帮助,就算不是江,柳,萧三家,此时能够帮助到你的,也是要尽量去请的。”
江风临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耳旁却响起江妁的嗓音,稚嫩却又带着些怒火:“为何不能筑出结界?如此方能有更多时间去请人前来帮忙啊。”
“怨气过浓,若是你筑出结界,它便出不去,出不去便消散不了,这时虽然只是怨气,却也是知道生气的。恰巧此时又有个可以帮助自己发泄怒气的妖魄在自己面前,它会做什么?自然是护住妖魄,不让它死。所以这就造成榣城之中妖魄斩之不尽的情况,沦为了一座死城。而你们四个回去定是要领罚的,此行不仅作出了错误判断,还害得家主伤了手臂。我问你们,如果我没活过来,你们怎么办?”沈长温看着江不疏的伤,心头怒火中烧,虽然方才灭尽妖魄已平息了些,可一瞧见这四个晚辈,便气不打一处来。
“......”
江妁说不出话。
无人敢去想象,如果沈长温没有来怎么办。兴许江不疏不被咬死,也会被渴死饿死,彼时江家家主葬身榣城,三大家族自是要追根究底,到时候,他们四个都难逃责罚。
责罚包含以死谢罪。
沈长温瞧见他们的神色,也狠不下心再去计较什么,一路沉默着将自家师父扶回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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