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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
待到晚上夜深人静之后,辜苏偷偷走出房间,朝着底舱方向轻轻地摸了过去。
船上几乎没有守夜的荷兰人,辜苏的行动进行的很顺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底舱门口。他突然想起来白天在甲板上看见的那两个荷兰人就是从底舱里走出来的,所以他若想知道真相就只有走进这船舱里了。
门口没有人守夜,门上也没有上锁,辜苏不由地好奇了起来,底舱的防守为何如此松懈?难道这是一个圈套?不过此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硬着头皮推开舱门就走了进去。
舱内的空间很大,但味道却不是那么好闻,到处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幸好头顶上还有几盏昏黄的吊灯,辜苏还能够看清楚舱内的情形。到处都是凌乱的桌椅麻袋,墙上挂着几条长长的鞭子,表明这里就是荷兰人施暴的地方,地上的血迹还未凝固,看起来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再往前走,辜苏便听到了人的哭泣声和呻吟声,还有几句熟悉的闽南语,那就是被荷兰人囚禁在此的华人了,他立即加快了脚步。冲到跟前,辜苏才发现这是一间用铁铸造而成的囚牢,隔着高大的铁门,他看到了一座“人间地狱”。
脏兮兮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华人。有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有二三岁的年轻人,还有十来岁的少年郎,个个看上去都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囚徒模样,他们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有些在呼呼大睡。有些在暗自垂泪,更多的则是瘫睡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还有几个人似乎生了重病,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儿,脸上那痛苦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由于空气不流通的缘故,舱内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恶臭,辜苏不得不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他一眼望过去,都看不到尽头,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底舱里的华人远远多于舱外的人。
直到这时,辜苏才明白了这艘船的古怪之处。怪不得它在海上航行的如此缓慢,那是因为它的底舱里装着成百上千的华人,所以导致它有一半的船身都浸泡在海水里。这哪里是一艘货轮,这分明就是一座监狱。
辜苏忍住极大的悲伤,试图去寻找开锁的钥匙,他想放他们出来,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罪。
“唰”地一声,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辜苏感觉到后脑勺一疼,他便失去了知觉,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辜苏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海生和陈济周正站在他的床边冷冷地看着他。
“你们俩……”辜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后脑勺疼得厉害,他终究没能坐起来,最后还是陈济周热心肠地走过来扶着他坐了起来。
“是你打晕的我?”辜苏一脸不悦地盯着海生。
“你应该感谢我又救了你一命。”海生说道。
辜苏急忙回忆了一下事发经过,他记得自己当时正打算底舱内找钥匙开锁救人,突然就被人打晕了,没想到那个打晕他的人居然会是海生。
“你跟踪我?”辜苏怒气冲冲地看着海生。
海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辜少爷!”坐在一旁的陈济周突然开口说道。“切莫错怪海生少爷,是我告诉他的。你今天追问我‘猪仔’的事时,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特别担心你会自己跑到底舱去找答案,所以就拜托海生少爷帮忙盯着你,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不让我救他们?”辜苏质问道。他的脑海里全是那些奄奄一息的华人囚犯,挥之不去。
海生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们?”
“你……”辜苏气得涨红了脸。“至少比你这个冷血动物冷眼旁观要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海生悠悠地说道。
“哼!宿命!”辜苏怒道。“难道他们的宿命就是被洋人抓去做奴隶吗?”
陈济周叹了口气说道:“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乱世之中,国且难存,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先生!”辜苏急了。“我们可都是中国人呐!怎么能够狠心看着自己的同胞受洋人欺侮呢?”
陈济周又是叹气。
倒是海生接过话说道:“这种贩卖华人的罪恶交易已经持续了近百年了,不是你我几人所能够改变的。”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欺负、被鞭打、被装进麻袋扔到海里?”辜苏反问道。
海生没有说话,他大概是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了吧,辜苏看得出来,其实他也很痛苦,都是中国人,谁会不感到屈辱?
辜苏又说道:“如今大清朝已经灭亡了,现在是民国了,这种罪恶的交易应该得到惩治才行,中国人也是爹娘生的,也是血肉之躯,我们凭什么要受洋人的奴役?”
“话虽如此,只是……大清也罢,民国也好,不管上头的人怎么换,下头的人生活都是一样的。你看那些军阀头子,都在忙着争权夺利,谁会来管普通老百姓的死活?”陈济周痛心疾首地说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七百多年前的张养浩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辜苏不是没有听说过华人被卖到遥远的新大陆做苦工的事情,只是当他亲眼看到同胞所受的苦痛之时,他内心竟是如此的煎熬。
“我们现在尚且寄人篱下,所以你最好不要给我惹出事情来。”海生凶巴巴地警告道,不待辜苏回答,他便甩手走开了。
“你……”辜苏气得直哆嗦,他才做不到像海生那样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但是皮克船长救了他们,他们不能在他的船上闹出事情来。
海生离开后,辜苏问陈济周:“陈先生可否告知我那些洋人要把他们卖到什么地方去?”
“苏门答腊。”陈济周回答道。“辜少爷想必也听说过,印尼的苏门答腊自古以来便以盛产黄金而出名。不久之前,荷兰人在那里发现了一座大金矿,急需淘金工人。因此皮克就带着我们去福建和广东沿海招募来了这些华工,他们将要被运往那里,替荷兰人淘金。”
辜苏听罢,忍不住涕泪长流,他是为同胞的遭遇感到痛心,也是为国家的命运感到悲哀,更是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乱世之人,身世飘零,如无根的浮萍,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
“辜少爷,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我们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现在早已经练得了一副铁石心肠,这是我的悲哀,也是读书人的悲哀,可惜,我们除了悲哀,还是悲哀。”陈济周的声音在辜苏的耳畔回荡着,于是此刻,辜苏的心里全剩下了悲哀,无尽的悲哀,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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