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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美人如花隔云端 (下)
胤禛对寿天德使了个眼色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落后几步偷偷跟上。胤禛跟着张懋龄穿过回廊,原来前厅后头是一个小花园,面积不大,但假山错落,溪水蜿蜒,很有一番景致。胤禛远远地就看见高大的玉兰树下一个身穿孝衣的女子亭亭玉立,她身材纤侬有度,楚腰蛴领,用素银簪子挽了个松鬓扁髻,余下的一头黑如鸦翅的秀发就散披在身后。女子听见脚步,转过身来,原来正是兰如!
胤禛吃了一惊,慌忙闪身躲避,他见近前有一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便矮着身子钻进去,里面倒有个一尺见方的空地,只是需得低着头,胤禛站得十分别扭,不过透过七窍玲珑的石头,外头的情形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张懋龄看见是兰如,如释重负一般,笑眯眯地说:“是兰如妹妹啊?许久日子没见,你好像长高了。”
兰如听到自己费心的一身打扮,张懋龄却好像全没主意,只说自己长高了,不免有些难过,说到:“就是长高了吗?没有其他不同?”说着故意笑盈盈地把一对酒窝抿地更深些。
张懋龄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也更好看了。”说着他随随便便从袖子也掏出一只竹叶编的蝈蝈,递给兰如说:“刚才我在路上买的,你留着玩吧!”说着,他回头看了看,仿佛着急要走的样子。
兰如一时语塞。她本以为他肯定会注意她的打扮,那也算做是他中意自己的明证了。可张懋龄今天却仿佛大有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模样。送她只竹叶蝈蝈算什么?她也不是小男孩子!她失望之余,手攥着竹叶蝈蝈,却不知道这番她在脑海里来回想了好几遍的贴心长谈要怎么继续下去。
兰如只能老实说:“过些日子我就要满十五岁了,老太太临走前安排了要我在及笄之礼上,就和紫君结手帕姊妹呢。”
张懋龄接着到:“这倒是件大事!所以你是专门要请我去观礼吗?”他温和地看着兰如:“那我答应了,定下日子告诉我,我是必去的。”
兰如苦着脸说:“可我不想做清妧呢!”
张懋龄奇道:“画眉巷的女孩子不是都想做清妧吗?你不做清妧干什么呢?或者你有什么的亲戚家可以依靠吗?”
兰如摇头说:“我才不去投亲呢!针头线脑大的事儿都做不了主,我要自个儿住!”
张懋龄听了笑道:“你这个鬼灵精儿,瞎说些什么?你去打听打听,那有没出嫁的女孩子独住的道理?要不作清妧,你就再在红豆村住两年,到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兰如愣住了。突然就脱口而出:“我想要嫁给你!”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然后她觉得如释重负了,这句话终于讲出来了,现在就听他怎么说吧。
张懋龄被着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脸色红了又白。他思索了一下,笑着说:“你是来哄我吧!是不是谁给你气受了,急得要离开红豆村?”
兰如见自己的一片真心却被他当成儿戏,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不是一时兴起,也没有人给我气受。我喜欢你很久了,从紫君还没留意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张懋龄没有答话,低头叹息一声,沉默了。
随着他的沉默,兰如的心跳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张懋龄许久才艰难地说:“兰如,你现在还小,你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
兰如抢着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不喜欢紫君。”
张懋龄吃了一惊,随即道:“无论如何,我已经定过亲了。”
兰如说:“我知道,是孔家的女儿嘛!孔圣人长得‘首上圩顶(1)、河目隆颡(2)’,他家得女儿肯定个个是丑八怪。只要你喜欢我,我可以做你的妾室。”
“家里的长辈不会同意。”张懋龄木然道。
兰如急切地说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父亲是浙江布政使李之粹,我是他的嫡女。”
张懋龄抬起头地看了兰如一眼道:“我要娶的是衍圣公的长女,我不能再娶妾室。”
兰如不由自主地愤怒了,她竟然被张懋龄当面拒绝了,玉娘说的没错,她就是在自取其辱呢。她忍不住说道:“谁能想到风流倜傥的张二公子要去给圣人家做孝贤女婿!怪不得紫君听了转头就归嫁了呢!”
张懋龄不忍道:“你何必说这话?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兰如冷笑道:“不如说都是懦夫吧。”
张懋龄冷冷地说:“由你说去吧。我就当刚才的话都是你说笑,我们都转头忘了吧。”
兰如只觉得一阵晕眩,她不敢再去想刚才自己说的话,只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也好过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正在这时,传来了紫君的声音:“是往花园去了吗?”说着脚步声就往这边来了。
兰如吓得心跳如擂鼓,她看见近前有座假山,便一头钻了进去,不期黑暗中满满当当地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她吓得正要叫出口,却被这人一把捂住了,只听到他声音冷冷地凑在在耳边道:“你是要把他们喊来?”
兰如立刻怔住了,不敢再叫。可她立刻发现这个假山洞的地方实在有限,原本一个人站着都得低头猫腰,何况挤进了两个人。兰如脸挨着男人的胸膛,身子紧紧贴在一起,连要转动一下都难。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去,所以当下把心一横,反正黑暗中彼此认不出。她预备紫君一走,自己就立刻跑走,这人也未必知道是谁。
如此想着,虽然身体僵着一动不敢动,心里却不像刚才那样惊慌了。她感觉到那个男人也僵着身子,紧贴着身后的石头,竭力地在和她分开距离。“这人倒还算是个君子”,她又想到:“可是君子怎么会在这里听壁角?”
她正想着,听见外面的人已走到近前,她微微一扭头,从石头小洞中正好看见外面的情况,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引了。
紫君走到张懋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与九(3)。”
张懋龄答应了,却低下头避过了紫君的眼神。
紫君轻叹一声:“你还是免不了要怪我。”
张懋龄仍然僵着身子,却缓和下了语气:“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求你不要恨我。只是紫君,金世荣一介武夫,年纪又长,恐怕不是你的良配啊。自己的终身大事,又何必拿来和我赌气”
紫君一听这话,突然呜咽一声哭了起来,随即拿手捂住了嘴。
张懋龄问:“这事还能挽回吗?”
紫君道:“我用为老夫人守丧这事或可以拖他一年半载。可是金大人权势通天,如今杭州都是旗人做主,他要坚持,我恐怕---”
张懋龄安慰她:“先拖一年吧,我帮你再想办法。”
紫君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懋龄,自然地伸手搂住了他。张懋龄却一言不发,轻轻伸手推开了她。
紫君楞了,手僵在半空中,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张懋龄终是有些不忍,把她带入了怀里。
兰如一心都在张懋龄身上,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可胤禛却正好相反,外头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怀里的人娇小而柔软,就这样紧紧地靠着他,她斜挽着的发髻轻轻地擦过胤禛的脖子,好似是轻柔的羽毛一下下地撩拨。刚好有细细的一束光线从石缝里漏进来,照到她没有遮盖的一寸白皙的后颈,像是丰美多汁的水蜜桃薄皮,外头还有一些极细的绒毛,后颈一截截如嫩竹一样的骨节,顺着豁开的后领口笔直地延伸到黑暗处,那里用葱绿的缎子系了一个如意结,胤禛知道这是汉族女子贴身的里衣。他的心颤抖了,情不自禁就想亲上去。
这时兰如的头向后扭了扭,想看得更仔细些,就与胤禛分开了些距离,借着外面的光线,胤禛一眼就看见了那枚兰花玉环。他惊奇地发现,这玉环的从大小、形状到翠色分布,和孝懿皇后的那枚都是一模一样,更奇的是连那几朵沁出的兰花也是毫无二致。世上相似的东西或是有的,可绝对不可能找到这样两枚完全相同的玉环。胤禛心里已有八九分的把握,兰如戴着的这枚玉环就是孝懿皇后的遗物,可是她们一个是身在禁宫的皇后,一个是烟花之地的少女。胤禛想不明白这玉环如何会出现在兰如身上。
假山外面,不过一丈距离,紫君贴着张懋龄的颈项正轻声呢喃。兰如妒忌得发狂,却不知道一腔怒火向谁发作。
正在这时,紫君的丫头金铃儿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也不顾尴尬,对紫君说道:“小姐,外头有人在灵堂前就闹起来了,太太急得找你呢!”
紫君一听,立刻放开张懋龄,提起裙子就去了,张懋龄也紧紧跟着跑了出去。胤禛一眼瞥见月洞门处人影一闪,一人铁青着脸,紧攥着拳头转了出来,正是总督金世荣。他也不知是何时站在那儿,想必刚才紫君和张懋成的话都听见了。
兰如见紫君和张懋龄都走远了,就想逃开去,胤禛怕兰如出去被金世荣看见,伸手抓住了她温暖滑腻的小手。兰如挣脱不开,又羞又急,大叫起来:“你放开我!”王世荣听见好像有声音,快步往前厅去了,胤禛这才松开了兰如。
兰如跑出石洞,已经是泪流满面。胤禛也急匆匆地跟着出来,他见兰如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不忍,便想安慰几句,谁知兰如已经认出了他。
“原来是你!你这个你这个-----”她一时想不好该用什么词,激动地语无伦次了好久,这才想到大叫道:“你这个贼!偷听壁角的贼!还有还有淫贼!”说了这个词,她自己先脸红得像朵鸡冠花。
胤禛失笑:“偷听壁角我认了,不偷听哪里看得到这么一出好戏呢?淫贼我可不认,分明是你撞到我身上的,要论起来-----”
兰如气得牙关紧咬,突然一扬手,轻轻脆脆地打了胤禛一个耳光。胤禛楞了,这要算是他生平第一大羞耻的事。可面对这个柳眉倒竖、泪痕未干的少女,他打又打不得,连骂都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孩子都养了几个的人了,却从没有心和哪个女子这样胡闹过。现在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刚才石洞里的亲昵仿佛就如同一场香气缭绕的美梦。
他正要走,看见地上那只在匆忙中被踩扁的竹叶蝈蝈。他见四周无人,就弯腰捡了起来,偷偷揣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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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首上圩顶:出自《史记》“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意思是孔子的头顶骨是中间低而四边高。
(2)河目隆颡: 出自《孔丛子》“吾观孔仲尼有圣人之表。河目而隆颡,黄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龟背,长九尺有六寸,成汤之容体也。” 意思是孔子是个长眼高颧骨的人。
(3)张懋龄字与九。